【蘋果日報】許多人以為「雷司令」(Riesling)這種葡萄釀的酒一定偏甜,這當然是偏見;更常見的誤會,則是將它和德國劃上等號,覺得這是德國專產的白葡萄酒。其實位處法國東部的阿爾薩斯地區一樣有很好的「雷司令」酒,其中甚至不乏遠比一般德國貨更加出色也更加昂貴的名莊。假如我們在歐洲地圖上面尋找阿爾薩斯,就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了,因為你會發現這個地方根本就在德法邊境,與德國那邊的「雷司令」產區只是一河之隔而已。而釀酒用的葡萄,根本不用申領護照,也和現代主權國家的國界無關,真正決定它在什麼地方落地生根的,就只是風土條件與耕種和釀製它的技術傳統罷了。
既然說到傳統,那就不妨再看一眼歷史地圖,阿爾薩斯簡直就是個強權之間的戰場和不斷轉手的戰利品:「三十年戰爭」之後,它從神聖羅馬帝國的屬土變成了法蘭西帝國的轄地;「普法戰爭」結束,它又被割給普魯士帝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它被法國「光復」;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納粹德國重新吞併這塊歷盡滄桑的寶地。二戰終結之後,很自然地,它「回歸」法國,直到今天。儘管主權隨時變更,但釀酒的莊園卻挺了下來,好些名莊甚至享有三、四百年的歷史,要比號稱「千年帝國」的政權長壽。儘管如此,管理這些莊園的家族到底還是會受到政治變動的影響。我就見過一個訪問,受訪的一個莊園老闆口操流利法語,但他的父親經過二戰,所以年輕上學的時候學的是德語,戰後卻要學講法文,而他的祖父,則是說德文的正宗普魯士人。他這一家人祖孫三代,彼此溝通靠的既非德文也非法文,卻是兩者之間的阿爾薩斯地方方言。
阿爾薩斯的過去,就是歐洲歷史的縮影,一段爭戰不斷、血流成河的悲慘故事。它的「雷司令」酒,可說是亂葬崗裏頭長出來的果實,味道繁複,可堪陳年。名城史特拉斯堡是這個區域的首府,又有「歐盟第二首都」之稱,因為它是「歐洲委員會」等多個歐盟重要機構的所在,見證了過去七十年的變遷,乃歐洲史上這段罕見承平歲月的結晶。今天在這座城市,主要的溝通語言當然是法文,不過德文一樣通行,就連只能說英語的外國遊客也不會遇上太大問題。除此之外,或許你還會聽見義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等多種歐洲語言。
歐盟的問題太多,左右兩翼都能各自找到一連串攻擊它的標靶,這是人人都曉得所以也用不着重複的事實(比如它的集權,右翼會厭惡它傷害了民族國家的主權,左翼會抨擊它剝奪了人民參與決策的政治權利)。可是身為一個中國人,一個「東亞人」(我懷疑有多少人會和我一樣有這種古怪的身份認同),看到今天的史特拉斯堡,今天的阿爾薩斯,以及今天的歐洲,我實在不能不欽佩歐洲人的成就。
歐洲不像美國;後者時常把自己表述為一個純粹由觀念所締造的國家,所以才會有所謂的「美國故事」與「美國夢」,所以我們才會在前陣子的美國民主黨代表大會上頭再三目睹他們怎樣用一套觀念去鞏固己方攻訐對手。歐盟這場實驗當然有它的觀念根源,例如上次我羅列過的那些哲學論說。可是這些論說和觀念並不協合,有時候還會彼此矛盾,無法形成一個宏大動人的敍述。可是歐盟好玩的地方恰恰也是這種矛盾,正如已故的德希達所言:「遺產永遠不是被給予的,它永遠是一項任務」,只能通過解構去分疏和批判其中種種相互衝突的可能性。於是「統一的歐洲」在觀念上永不完整,永未完成,一直處在開放的爭辯當中。
對於美國人而言,問題可能是「誰更能代表美國」,或者「什麼樣的主張才是真正美國式的主張」;至於「美國」本身,則從來不是問題。相反地,歐洲人要問的問題卻是「歐洲」二字:「『歐洲』意味着什麼」,以及「『歐洲』可以變成什麼」。美國有一個神話般的建國時刻與一群備受推崇,半人半神的建國諸父;歐洲提出那些問題的背景則是近乎無始無終的歷史現實。經歷過數百年的宗教分歧與戰爭,他們好不容易地確立了現代政治俗世化的原則,而且比起美國還要徹底得多,以至為今日歐洲的社會共識。然而自從土耳其要不要加入歐盟的爭論開始,到現在備受難民問題與恐怖襲擊的困擾,歐洲人才發現自己又得重新面對宗教和俗世化的老課題。歐洲自有可以用來回應這種挑戰的遺產,比方說寬容、平等,和自由;不過對這些遺產的解讀卻是矛盾的,而且挑戰他們的力量並不一定會認同這些解讀,隨時會有把他們拖回古老的「西方vs東方」、「基督信仰文明vs伊斯蘭文明」等黑白正邪大對決的危險。
說了那麼半天歐洲,似乎早已假設有一個不僅只是地理疆域的,可以叫做「歐洲」的身份範疇;偏偏這還是個存有爭議,甚且註定要爭議下去的範疇;那麼到底什麼樣的人是「歐洲人」呢?內部矛盾不斷,彼此為了歐洲吵個不停的歐洲人究竟又認同些什麼呢?過世沒多久的義大利思想家艾柯曾經不滿地說:「歐洲認同是很膚淺的」。可是,一貫戲謔的他又要補充:「誰曉得呢?也許『歐洲人』正在誕生」。他所謂的「正在誕生的歐洲人」,就是上次提過的「伊拉斯謨世代」與他們生下來的孩子。
英國公投脫離歐盟之後,倫敦有一大群支持留歐的青年上街示威,我注意到他們這些戀歐青年舉的牌子上有這麼一句口號:「我不是不列顛人,我是歐洲人」。我猜,這些和多半年紀比較大的「脫歐派」立場截然不同的年輕人裏頭,或許就有不少「伊拉斯謨世代」。受惠於歐盟其中一項最成功的政策,這批參與過「伊拉斯謨計劃」的青年均有過在歐洲其他國家留學和生活的體驗。過去只限於少數貴族和有錢人家子弟的「壯遊」,現在是全歐洲大學生的權利。根據2014和2016年的「伊拉斯謨效應研究」(The Erasmus Impact Study),雖然「伊拉斯謨計劃」可以為參與者帶來更廣闊的就業機會,但是許多學生的動機卻是「認識新朋友」與「在海外生活」。換句話說,他們藉着歐洲成形的新現實,正試圖豐富自己的社會網絡和對世界的認識。又根據報告,這些去過其他歐洲國家,交往過其他地方的人的學子,會更加認同自己是歐洲人。
艾柯半開玩笑地把「伊拉斯謨計劃」形容為「一場性愛計劃」,其實他沒說錯,因為這個計劃而相識相戀最後還要結婚的異國情侶已經超逾百萬,再加上他們生下來的孩子,那就差不多是阿爾薩斯的人口了。阿爾薩斯人是在數百年的戰亂中無奈學懂當歐洲人的必要,這些「伊拉斯謨世代」戀人卻是自願地把自己變成歐洲人。這種我們很少在聳人聽聞的國際新聞上頭讀到的新現實,又會為歐洲開啟一個怎麼樣的觀念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