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6日星期五

梁文道:孔雀型批評家(二之二)

【am730-觀念】為甚麼知識分子和評論家的勇敢有時會是一種被過度強調的美德呢?因為它能產生巨大的吸引力,可以誘發出後來者的想像,使他們以為勇氣就是他們的目標。就像古代北歐的維京戰士,他們不懼戰死,因為只有英勇,至於他們說的話到底對不對,究竟有沒有產生效果,這反而就不重要了。

勇敢本來不應該是評論家追求的目標,它只是完成目標的必要條件罷了。一個評論家的真正目標是發現問題,把它揭示出來;如果可能的話,還要為它構想出對治的方案。他這麼做是為了他的夥伴,也許是他的同胞,也許是整個人類。我們也不能排除他是為了自己,因為發現了真相,於是感到不得鳴的緊迫;此乃真理之召喚,他相信知識分子和評論家有服膺這種召喚的天職。

所以華澤又說︰「有些人過於渴望自己的批評事業,他們歡迎每一個刺激和冒犯同胞的機會;他們是興奮的批評者。侮辱布爾喬亞畢竟是布爾喬亞知識分子最樂於從事的活動;我不認為這需要勇氣。或者它需要,但這種勇氣其實是亞里斯多德所說的勇氣這種美德的過量和扭曲。刻意的冒犯,對粗暴的慾望,皆來自於某種道德上的草率……它會斬斷社會批評者與他所批評的社會的連繫,並且使他脫離任何對於還在這個社會中生存的人們的理解之需要」。

我願意更進一步地指出,這種草率的勇氣還不只是一種匹夫之勇,還不只是一種欠缺同理心的粗暴,它更是一種自我標榜。這種過於表現自己的智慧和勇氣的批評家,或許真的離開過山洞,明瞭外頭世界的真相,但當他回到洞穴向他那些還被困在洞內的同伴訴說真相時,他的衝動不是來自引導他們離開困境的悲情,而是為了炫耀自己的見識。他甚至一心求死,想令同伴發怒,好利用他們打向自己身上的拳頭來證明自己的正確。他就像一隻極度亢奮的孔雀,從早到晚不停地開屏,對著一群暗啞的烏鴉展示自己的美麗。

一個人究竟是為了回應真理之召喚而英勇獻身,還是為了吸引目光要人崇仰才奮然狂言,這是很難分辨的。這裡頭的界線本來就十分精微,中庸之道談何容易;在中國這麼特殊的處境下,它就變得更難捉摸了。很多人以為高壓的體制只會使人懦弱,但他們卻沒想到這種體制同樣也會製造出一批以勇氣為目標的驕傲批評者;這兩種人都過於關注自己,只是方式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