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15日星期四

梁文道:評論者的節制美德(二之一)

【am730-觀念】通常我們不會用「節制」這樣的字眼去讚賞一個時事評論家,說不定很多人還會覺得,這是個侮辱呢!因為它令人聯想到懦弱與退縮,而一個「懦弱退縮」的作者怎麼會是一個稱職的評論家呢?根據大家的習見,一個好評論人應該是勇敢的,他要擁有「對權力說真話」的勇氣,面對孤高的強權不讓步,面對狂熱的大眾不動搖,堅持己見,一士諤諤。這種人又能節制?

美國老派左翼雜誌《異見》(Dissent)的現任編輯、著名的政治哲學家華澤(Michael Walzer),曾經寫過一本社會批評者的案例史《批評者的夥伴》(The Company of Critics),分別考察了本達.歐威爾和波夫娃等著名知識分子,然後總結出他們共同具備的幾項「批評美德」(Critical Virtue)。其中第一樣就是勇氣。他說:

「那是一種在同胞們都陷入沉默,甚至淪為共犯的時候,仍能持續批判暴政及壓迫,甚至還正面譴責與之共謀的同胞的勇氣。當這種批評是來自於自己人的時候,它所引起的憤怒、冒犯與不解就格外地刺激,而且格外地難以化解。『這正是我們敵人所說的話,你怎麼能這麼說呢?』聽到這種質問,卻還能繼續批評的評論家全是勇敢的人類──雖然他們的勇氣只是偶而才受到讚賞。」

我完全同意華澤這段話,我相信大部分人也都同意關於評論家的這種見解。不要說評論家了,我們有時候還會把勇氣的美德推而廣之,加諸於所有知識分子頭上,要求他們一起當勇士。

此所以科學史再三稱頌布魯諾(Giordano Bruno),他為了自己的見解(而且還是事後被認為是真理的見解),甘受火刑折磨。此所以現在的中國文人不斷憶述梁漱溟先生的往事,他敢在那個年代當著眾人的面前直斥毛澤東;不願在流氓的威迫下,辱罵他崇敬的孔子,並且留下「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的豪言。和華澤所說的不同,這些典型人物的勇敢,並沒有被後人忽略;相反地,大部分人記住他們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們閃光暴現的那一刻。大多數人都不清楚布魯諾究竟說了甚麼,可是他們知道他曾毫無懼色地步向刑場;大多數人也沒有讀過梁先生的著作,但是他們曉得他曾逆拂龍鱗。

於是勇氣就成了一種批評者或者知識分子的著名美德了,甚至是種被過分誇耀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