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3日星期日

梁文道:那座圖書館,「是我的」(還沒有名字的學問之三)

【蘋果日報】英國政府缺錢,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所以節約開支,收縮高等教育投資(尤其是在和『創新科技』與『產學結合』關係不大的人文研究領域上頭),也就算不上是什麼新聞。所以這幾年我們不會碰見那麼多號稱從英國名校碩士班畢業,但言行涵養皆十分可疑的古怪留學生。儘管如此,過去兩年還是出了一件事,不只擾動了大西洋兩岸的傳統傳媒,還在網上掀起一陣陣聯署聲名的言文討伐,矛頭直指「短視功利」的倫敦大學當局。這件事,就是「瓦堡圖書館」的存廢問題。

就像我之前提過的,「瓦堡圖書館」是個怪胎,收藏了許多人家沒有的絕版期刊和罕見孤本,更別有一套世上獨一無二的書籍整理系統,在中古敍利亞大思想家法拉比(Al Farabi)的《石環論》邊上,可以很神奇地擺上一部《米特拉(Mithras)之謎》,哲學正典與占星手冊並列,聖經註釋夾雜着巫法符號。難怪《紐約客》的知名作者Adam Gopnik會在他報道這件學界風波的文章裏頭這麼說:「丹布朗的英雄羅伯特.蘭登(《達文西密碼》的主角),被設定成哈佛大學的「符號學」教授。其實哈佛根本沒有這個學科;但萬一它有,而蘭登教授又想在和那個神秘的法國女郎做愛,以及躲避『主業會』殺手追擊的空檔之中做點研究的話。這座圖書館就是他會去的地方」。

「瓦堡圖書館」的創始人阿比.瓦堡不需向大學討錢,不必看孤寒校方的臉色;相反地,當初他把這些私人藏書連帶整座建築開放給漢堡大學的時候,大學和漢堡市政府簡直是如獲至寶,連歡迎都來不及。因為瓦堡一家有的是錢。這家人最早在威尼斯放貸,近乎莎翁筆下的威尼斯商人,後來到了德國,建立起一個深遠龐大的銀行帝國。阿比.瓦堡的弟弟保羅,是美國聯儲局之父。他的姪子埃利克,開創了「美國的華平投資集團」(Warburg Pincus)。他的另一個姪子西蒙德,則有「S.G.Warburg& Co.」(後被併入U.B.S.)。今天仍然活躍的私人銀行「M.M.Warburg.Co.」,乃是這家人的老根據地(順帶一提,阿比的弟弟菲力士還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與時年七十的克拉拉.舒曼鬧過緋聞。這個克拉拉究竟是有多迷人呀)。所以阿比.瓦堡才開始放開手腳買書,丟下家族生意不管,一頭埋進他那個當年沒有太多人理解的研究當中。用今天大陸流行的網絡語言,這叫做「有錢,任性」,是富二代特別容易染上的傳染病。只不過華人豪門二代任性的結果通常是上了娛樂版;他們猶太老錢的富二代一任性,卻成就出一片知識江山。

「瓦堡圖書館」這幾年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它任性不下去了,原來的家族資金隨時日遠去,新一代的大學管理人卻像財務總管,天天替它算賬。當年為了逃避納粹,這座聲名日隆的圖書館和它附帶的研究所渡海去了倫敦,倫敦大學伸出雙手全心擁抱,替它張羅新址,將之納入旗下;但又透過一紙協議,保證它的獨立。幾十年後的現在,倫敦大學後悔了,覺得這個研究所成天到晚死抱着它自創建以來的文藝復興研究不放,覺得它的圖書館無法無天,很難被今天通行的國際標準系統吸納。幾年以前,校方開始和它打官司,想要翻案重檢當年的信託條款,正式收編「瓦堡研究所」和它的圖書館。

這個舉動立刻惹來「瓦堡舊生會」(也就是曾經受惠於這個研究所及其藏書的學者)的抨擊。例如著名的美國史學家,普林斯頓教授Anthony Grafton,他在《紐約書評》上頭發出的檄文如是說:「瓦堡藏書將會成為問題重重的倫大圖書館的一部份——一個非常願意出售有價值的收藏系統。一個歐洲文化的中心及西方傳統的寶庫,逃過了希特勒,挺過了閃電戰下的空襲,最後卻要毀在英國一幫會計佬(bean counter)手上」。圈內人之外,《衞報》也在社論把這場風波形容成「當一個城市被人圍攻的時候,動物園裏的動物就顯得沒那麼漂亮和珍稀了,於是變成尷尬的救急肉扒」。它還建議,要是倫大無法繼續當初的信諾,就該把整個瓦堡還給德國。而德國和瑞士那邊,瓦堡家族的後人也在抗議,認為倫大背信棄義。他們不是沒有能力全資收回祖上這份遺產,但就是不忿對手不尊重戰時草訂的契約。甚至早已重建好瓦堡舊館址的漢堡大學,據說也願意在必要時出手相助。在輿論和法律上來往幾個回合之後,終於等到去年法庭頒下判決,雙方達成協議,各稱得勝。瓦堡保住了自主,但也換上了一個宣稱要領導他們「與時俱進」的新旗手。

在迅速套上流行框架,譴責唯利是圖、目光短淺的校方迫害學術自主之前,應該重新看看瓦堡圖書館是個什麼樣的所在。雖然它的藏書量已經從當初的三萬多本增加至現在的三十五萬冊,在阿比.瓦堡的原始基礎上又添進了宮布里希甚至美食作家Elizabeth David等人的藏品,但這座圖書館的秩序依舊遵循了阿比的思路,將所有書刊分作圖像、字詞、定向和行為等四大類。換句話說,它始終是一個人的神秘世界。

對阿比.瓦堡而言,這座圖書館的分類結構就是他的研究方法;其中所有書刊圖畫加起來,便是他的全部思想。他不喜歡寫作,沒有太多結構謹嚴的已出版論著,因為他覺得讀書要比寫書有趣得多。但這絕不意味着他沒有自己的觀點,缺乏想像力;相反地,他的想像力至今仍是啟發無數學人的不斷源泉。只不過我們必須走進他的大腦、他的圖書館,一冊冊地摸着那些以具體物理形式呈現的記號,逐步勾勒出他在現代學科門限逐漸成形固定的那個年代中所開出的世界縫隙。且再以本雅明類比,如果說本雅明一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寫」一本完全由摘引的句子所組成的書,那麼阿比.瓦堡的願望大概就是一套完全由他人著作所構成的「思想系統」了。

在他進入精神病院療養的那幾年,他的忠誠門徒人Fritz Saxl勤奮而精明地推進了乃師願望,將他的私家收藏成功轉型成一個聚會學人,開發新知的研究圖書館。Fritz Saxl甚至還變動了那批書籍的排列方式,替每一本書標上了更合常理也更易檢索的顏色辨識系統。不過,等到瓦堡回來之後,看着他這個人員增加不少,新書添置更多的書房,卻忍不住又犯了暴躁易怒的老毛病,大發雷霆。他說:「那都是我的!是我私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