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1991年夏,我在洛杉磯生平第一回看完整個系列的NBA季後賽,看得很認真很仔細,於是開始喜歡上了NBA。看球這種事情很難客觀,大多數球迷都會有偏好,不挑一方當上心裏頭的主隊,就好像沒法子全情投入似的,不只叫喊叫得不真誠,開心開得不完整,便連沮喪也都嫌沮喪得不夠透徹。所以打從那時候起,我成了湖人隊的球迷。我們家確實是住在洛杉磯,鄰居朋友自都理所當然地站在湖人那邊;可我初來乍到,而且還是會回香港,所以對湖人沒有什麼主場感情,沒必要非它不可。更何況那是個屬於Michael Jordan的夏天,正是那一季開啟了後來公牛隊六奪總冠軍的王朝霸業,全世界都能在Jordan的每一步動作之中預見一個傳說的誕生。在這個電視轉播是看球常態的時代,大部分球迷都不住在自己喜歡的隊伍的城市,於是他們要是為了某支球隊着迷上癮,就多半是因為那個球隊會贏。運動競賽殘酷,喜歡贏家,而且想它一路贏下去,看它無情摧殘弱者,是人之常情。此所以剛剛接觸西班牙甲級聯賽的,絕少一來迷上拉斯彭馬斯,他們通常會看中巴塞、皇馬,要不至少也得是馬體會這種有性格又有競爭力的勁旅。
但就在那個讓許多人愛上了公牛和Jordan的暑假,我偏偏開始跟隨湖人。籃球是項團隊運動,不過便和足球、棒球等其他團隊運動一樣,這個由一大群人構成的宇宙註定圍繞着幾顆球星轉動。恒星兀自燃燒,人所共見;離得近些的接受光暈餘暉,勉強也在視野;等到了海王、冥王那種板凳位置,便真是廣寒深處空寂寥,一兩年後便不復為人記起。我喜歡湖人,是當時洛城當地資深球迷指導,告訴我前幾年天勾渣巴等人尚未退役時湖人「Showtime」籃球的漂亮,告訴我Magic Johnson傳球功夫的出神入化,引我注意彼時仍在場上奔走的這位巨星,正在他職業生涯的末期閃現最後的光芒。
光芒的確只能一閃即逝。那時候,Magic Johnson尚未公佈患上愛滋病的消息(這在當年被歸類為醜聞),我們也還不曉得這是他畢生最後一個賽季。但我清楚看見一個正在滑墜的球員,他跑得沒有人家說的那麼快,反應也沒有我在深夜電視老賽事回放裏頭所見的那麼靈敏(當年還沒有YouTube),被公牛的Scottie Pippen守得有志難伸,偶而才能突圍交出幾記讓老球迷恍忽想起昨天的神妙助攻。事前大家都說這個系列的焦點是Jordan和他這兩大巨星的對決,不過最後我們看到的卻是王座的接替,Jordan的統率氣勢幾乎全面蓋過了Magic,就連後者聞名天下的no look pass也都被新起的飛人模仿得維妙維肖。
記憶是會騙人的。許多年後,當我向人家解釋愛上湖人的理由,我總會說起這樣一個畫面:持球的Magic在三分線左右滑倒,正當他的手肘快要碰到地面的時候,他奮力揮出右手,想要像過去一樣又急又準地單手把球送到隊友將要走到的位置,想要在那人群之中的空隙劃出一道不可思議的線條。他是那麼地急切,不認輸,乃至於我幾乎聽見了他咬牙的聲音。然而,那球被對手半途奪走。這時,一個鏡頭對住已經完全跌在地上的他,一臉不憤,眼神複雜得難以名狀,摻雜了無奈、生氣,以及一種不相信自己竟然已經做不到自己一向不用細想也做得出來的動作的嘆息。這個畫面,後來我在網上遍尋不獲,令我懷疑它其實可能是自己的虛構,是文藝青年過於濫情的幻想投射,是大腦在看完五場比賽之後自動總結提煉出來的一個象徵形象。但我就是這麼記得,這個畫面使我擁護湖人,看着它成為公牛和Jordan登頂的台階,看着它接下來近十年的掙扎。
Magic Johnson正式宣佈退休的那年,有一個初中生在聽到消息之後痛哭不止,好幾天不吃不睡。身為湖人和Magic的忠實粉絲,他實在接受不了再也看不到偶像打球的事實。也許還有很多球迷也會犯上他這種情緒,但我懷疑他有點不同,他心底會不會還有一股「為什麼你不能等我長大,等我和你好好打上一場再走」的古怪心情呢?好在多年以後,他的另一個偶像Jordan還在,甚至還能在場上跟他對位單對單。Jordan後來告訴記者,當時被這個孩子防守就跟在防守自己似的,使他終於感覺到從前對手的感覺了。最可笑的是這個非常渴望勝利非常喜歡競爭的孩子的好學態度,居然直接在場上問他這麼低位單打對不對:「雙腳是該站開還是緊靠」?你的對手一邊和你卯足力氣地對抗,一邊還要跟你虛心討教,如此荒謬的事情一下子讓Jordan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這個孩子的名字也很古怪,叫做Kobe Bryant,據說是因為父母太過喜歡神戶牛,才為自己的骨肉取了個牛肉的名字。我最早知道這個名字,是1996年他剛被交換到湖人那一季的時候。那一兩年,不少湖人球迷對他的印象都不太好,替他取了個外號。「Showboat」,嘲諷他年紀輕輕特別愛秀,看來有些天賦,好耍一些前輩大師的高難度絕活,可是怎麼看都有點花拳繡腿,不太順眼,典型的浮誇青年,不肯老老實穩紮穩打做好派給新人的後上支援角色。直到後來,我們才曉得他對那些招數是來真的,絕非單純看看影像模仿一下就算。原來他小時候住在意大利,身邊的同學玩伴全都喜歡足球(當然他也喜歡),沒幾個人願意天天跟他在籃球場上遊戲練球。這個有些孤單的籃球小子只好看了電視轉播,記住小螢光幕上NBA一眾名將的動作步法,然後一個人在球場上對着自己的影子練習,用自己的身軀復原那些畫面上出現過的技巧,以地上的投影矯正肢體的每一個細節,日日如是。一直到他17歲時進了湖人,成為職業選手,他都還在對着自己的影子練球。雖然環境完全不同,但這情景還真像是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筆下里約.熱內盧山區貧民窟的小孩:獨自在狹窄街區的小廣場踢球,下午的影子越拉越長,終於踢到太陽下山,肉眼再也看不到足球和身影,一切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