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5日星期日

梁文道:羅馬的第一天(天朝之四)

【蘋果日報】佛洛伊德曾經在他的《文明及其不滿》裏頭以羅馬類比人類的無意識,因為這座城市幾乎保留了過往的一切。凱撒的殿堂,神廟的廊柱,以及石砌的大道,它們全都還在,只是殘缺不全,成了遺址的廢墟。在舊日的痕跡上頭,又有一層層的積累,例如哥特人入侵時所留下的傷口,以及天主教華美無匹的教堂,每一個時代都並時展現於今人眼前。它們早都過去了,但它們的記憶卻以物質的形式具體地活到了今天。這是一座搭建在空間上的時間迷宮,真的就像吾人的潛意識,充滿了線索與謎語,似乎透露了些甚麼,但又語焉不詳,往日宮室的地基決定了後來巨廈的座向,後來的建築又回頭左右了我們對往日遺物的解讀。這就是羅馬,永恒之城,所以它絕對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建成。

然而,義大利考古學家卡蘭迪尼(Andrea Carandini)卻大膽宣稱,羅馬真是一天建成的,並且有個大致準確的日期:公元前750年4月21日。

當然,他的意思並不是說包括聖伯多祿大教堂在內的所有建築都是在那天忽然間由平地拔起;他想指出的是,做為一個政治社會體制的羅馬城邦,確實有它明確誕生的那一日。

所以他在《羅馬.第一天》的一開頭就引述了佛洛伊德的老話,因為那種把城市和文明類比於無意識的想法不單是精神分析學的譬喻,還是絕大部份歷史學家的共識:一個層疊積累的複雜文明必然是漸次發展而成的,由村落聚合成城鎮,由城鎮擴大為國家,我們只知道這個過程,但卻沒有人能夠說得清這中間的關鍵時點,所謂「源頭」則多半是神話與傳說。是的,好比中國,你能在日曆上指明哪一天是「中華文明」誕生的日子嗎?他們說黃帝是我們的共祖,但他們可以確定黃帝戰勝蚩尤的準確年份嗎?當然不能,因為這只是故事而已。可是卡蘭迪尼大膽宣稱,他真找到了證據,證明羅馬由幾十個村落統合起來,正式宣佈建城的日期。非但如此,他還說那對被母狼養大的兄弟,傳聞中的羅馬之祖,羅慕路斯(Romulus)和雷穆斯(Remus),也都確有其人。

卡蘭迪尼是羅馬大學考古學系的教授,過去二十多年在帕拉蒂尼山北坡上的發掘,本就足以震驚學界,因為他找到了一段城牆,上面的銘文顯示出它似乎是由羅慕路斯所建。更加叫人吃驚的是他對那一連串發掘成果的詮釋,在把幾個現場的發現串接起來之後,他主張它們共同構築了羅馬城邦的基礎,並且全在羅慕路斯本人指揮之下完成。這套說法自然會引發極大爭議,許多學者斥之為天方夜譚,與小說無異;但也有不少學者願意聆聽這位老考古學家的大膽奇想(卡蘭迪尼生於1937年),覺得這至少是個有趣且重要的挑戰。我最早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聽說過他,當時的〈國家地理〉雜誌曾經專題報道了他對「羅穆洛斯牆」(Murus Romuli)的發現。可惜他的研究不只沒有中譯,而且還一直沒有英譯,直到三年前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推出了這本輕薄短小的《羅馬.第一天》,我才有機會讀到他自己比較完整的論述。

然而,這卻是一本令人失望的書,性質古怪,根本弄不清楚它的對象讀者到底是些甚麼人。據說這是本寫給一般讀者看的書,可它假設的一般讀者卻實在不一般。首先你必須對羅馬建城的傳說有相當認識,因為卡蘭迪尼不會為你重說一遍。其次你還要知道史學界對那段歷史的通行講法,因為卡蘭迪尼的另類主張全以它們為背景,而他似乎覺得你該對之知之甚詳,毋庸贅述。最後,你最好還要懂點拉丁文,或者能從前文後理猜得出「curiae」、「co-virites」、「patres」、「montes」、「colles」、「urbs」、「sulcus primigenius」、「pontifex maximus」等數十個字詞的意思,因為在卡蘭迪尼的筆下,這都自然得像是陽光和空氣,信筆寫去,不需解釋。

如果反過來把它當成一部專業考古學著作,那就更加古怪了。因為除去卡蘭迪尼自己的報告和論文之外,他幾乎絕不引述他人著述,也不列出參考書目。建立全書論旨的六大發掘皆是他自己的研究成果,可他又不遵循行規,仔細說明發掘的時地和過程。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採用的歷史資料竟然多是古代經典文獻,普魯塔克史錄與奧維德的詩都被當做無疑信史,近代以來的學者研究都不入他老人家法眼。想想看,他就這樣一邊拿着大可斟酌的古老傳說,一邊對照他在六個遺址上找到的實物,便想像出了羅慕路斯在某天早上如何為整個羅馬城邦的創建做了一連串儀式性的奠基行動;這怎能叫人信服?

可是我佩服卡蘭迪尼的想像力,他不只用圖畫「復原」了時人在地上挖溝打洞的情景,還從這座由幾十個小村莊小聚落所組合成的城市源頭,一下子跳出了整個西方文明中最重要的政治想像──城邦共和。

儘管西方城邦體制並不源起於羅馬,但由於卡蘭迪尼確信他已經發現了羅馬肇建的秘密,所以他也就可以放心地把那段城市成形的歷史看成是城邦政體的樣本。猶如昔年德國漢學家魏復古在華北水利工程的歷史碎片之中推導出「東方專政體制」一樣,卡蘭迪尼想要在羅馬廢墟上指明西方共和政體的前生。那是一種以廣場為中央的空間,不像東方專制國家那樣把王宮放在城市的核心。那是一個不同部落所組織起來的社會,所以就算有個王者在上,也不得不把權力平均發配到各個部落長老的手上,大事付之公議。那更是一種即便有王,他的權力也還得與另一個地位相當的對手分享的獨特體制。

一開始是羅慕路斯和雷穆斯兩兄弟搭伙打天下,等到前者殺死手足之後,他才道了一陣子的寡。可是沒多久,他又對上了不可戰勝的薩賓人,終於要與敵手和談會盟,共組更大的邦國。這一回,羅慕路斯就得和薩賓人的領袖斯塔提烏斯雙雙稱王,共掌羅馬了。這便是後來羅馬共和同時要有兩、三個執政官,羅馬帝國則往往會有兩個皇帝一起登基這種怪現象的源起。簡單地講,自從一開始,羅馬就是個講究權力分割與制衡的城市,在卡蘭迪尼看來,它也是後世一切共和民主思潮的原點,一種政治想像的原點。

在正文不到百頁的小書裏頭提出這一堆大膽的觀點,卡蘭迪尼的氣魄真不比他的想像力弱。不過,讀畢全書之後,我始終念念不忘的,卻是一具女孩的屍體。她就埋在「羅穆洛斯牆」的牆根底下,是城牆地基的一部份,甚至是整個奠基儀式中最重要的一部份,因為她是個犧牲。以活人祭獻,再將之埋在地下,乃是當時確保城牆穩固的迷信。這個女孩的屍首及棺材,也是卡蘭迪尼用以確實建城奠基典禮舉辦日子的重要依據。我沒辦法忘記這個無名的少女,因為她死於永恒羅馬的第一天,埋在綿延兩千多年的城邦理想底下。一具少女的屍首,開啟了日後天朝的千秋歲月,並且與它常在,直到永遠,是月之暗面,帝國的陰影,揮之不去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