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8日星期三

梁文道:食肆叢林(如何寫臭一間餐廳之二)

【飲食男女】分析過成千上萬的美國網上食評之後,語言學家Dan Jurafsky發現,比起正面評論,負面的意見通常會更容易變成一則則故事。比如說從走進餐館,接待員的冷漠態度開場,逐漸演變出每一道菜上桌時不可思議的誤失,一直寫到最後向經理投訴卻反而得到更加無禮的對待之高潮;整個評論可以一字不談食物,但又有頭有尾敍述完整。相反地,唱好一家餐廳的文字就比較簡單,也比較抽象了,無非是食物很好,服務很周到之類的陳詞濫調。不只如此,在這些令人難忘的飲食災難敍事裏頭,敍述的主詞往往是眾數的「我們」,而非單數的「我」。也就是說,難受的人不只是我自己,還有許多與我同行的友伴;可見那次經驗的受害者是一整群人,他們全是見證。

為甚麼會有這種分別?Dan Jurafsky引用另一位心理學家的見解,認為這是人類受創之後的正常反應,他們會:「感到一種要把那次事件說成故事的需要,並且用故事去表達負面的情緒」。而在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大量使用「我們」之類的主詞,則是想在人群之中尋得安慰。同樣的情況,也曾出現在戴安娜王妃逝世之後的博客反應當中,這是一種應對次要創傷的「語言症狀」。由此可見,一次不快的餐館經驗真能讓人很受傷。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類形容難聞氣味的字眼要比形容美味的詞彙豐富,人類述說負面感受的花樣要比介紹正面感受的方式繁雜細緻,人類對壞事的反應要比好事的反應強烈,現在就連糟糕的餐館體驗都要寫成字數更多的故事。莫非人類天生犯賤?

其實,只要把人類還原成動物,用演化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也就不難理解了。且想像我們的祖先還住在森林和洞穴裏的日子,半夜睡覺時忽然聽到一陣聲響,你可以只把它說成是「半夜裏把人吵醒的聲音」嗎?當然不行。你得準確分辨那究竟是老虎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聲,還是洞穴上方的落石;同樣危險,同樣叫人提心吊膽,但你應對這些信號的辦法卻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是老虎,恐怕一家人得閉住呼吸默不作聲,緊緊往洞穴深處移動。如果是地震,那就得立刻拔腿跑出洞口,有咁急走咁急。不只如此,即便都是草叢和林地葉堆上的異響,你也還得學懂它們的細微分別,因為老虎與響尾蛇又是不一樣的。

沒錯,生活總有美好的一面,而且那還是很大的一面。很多時候,在樹林中撥動枝葉的不是老虎,而是野鹿羚羊等可口的獵物;但萬一這回真來了頭會把我們當成獵物的猛獸又該怎麼辦呢?田野的饋贈如此豐盛,可吃的野果數之不盡;但萬一要是不慎吃了能叫人中毒腹瀉甚至致命的果子呢?

所以我們一定得有更多的詞語去精確分類那一切危險的信息,也得用更強烈的言語表述方式去誇大它們的可怕;還得用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去教人記住災禍的教訓,說明它們的前因後果。這就像各式交通系統中的警告標識,飛機上的安全廣播,公路旁的駕駛提示。意外不常發生(所以它才叫做意外),可一次意外就足以造成不可挽回的結局。我們的語言習慣,等於內建了這麼一套安全警示系統。

因此,餐館老闆大可安慰自己,網上的好話還是不少的。那少數劣評之所以如此惡毒,之所以如此長篇大論、用詞刁鑽,你不一定要記在心上,氣得半夜在床上打滾詛咒。那全是我們祖先的錯,是人類這個物種演化至今的求存本能。食客走在滿街的食肆當中,就像原始人走在曠野密林裏似的,危機四伏,不得不特別關注那所有負面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