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9日星期五

梁文道:吃與感恩(吃的命運三之一)

【飲食男女】從小聽說中國人愛吃會吃能吃,世上可以一比的也就只有法國人而已。但是年紀漸長,我才發現吃對中國人而言,其意義和內涵之深廣,恐怕還是其他文化比不上的。就拿與吃有關的一系列用語來說吧,雖然許多語言都有從吃聯想出去的概念和語詞,但又有多少能像中國人這樣,幾乎把「吃」看成是掌握世界和理解人生的基礎行動呢?試着做一件事,我們叫做「嘗試」。透徹領悟一個道理,我們可以稱之為「吃透了」。發起狠來,要表示不達目標誓不罷休的決心,則可決絕地說一句:「我吃定了XXX」。當然,更別忘了「吃苦」。

沒錯,歐洲語文裏的「taste」也是妙用無窮的,原來只不過是口舌上的味覺判斷,竟能延展到美學上頭,再普及成了生活方式的「品味」。然而在我看來,「品味」到底有點虛玄,有點抽離,甚至有點雅馴,是朵舌尖上的小花。相反地,我們的「吃透」卻多了層咀嚼的意思,更加貼身更加肉體;我們那句「老子吃定了你」還帶了股食人族氣息的威脅,更加原始更加狠烈。至於「吃苦」,人類語言中可還有比它更能具體鮮明地說出生命之沉重,同時又能比它更宿命地默然接受這份沉重的詞語嗎?我不知道。

於是瞭解吃,便能瞭解中國之種種不可思議。

二十多年前,我常搭火車遊盪大陸。坐在三等硬座上面,我這外來的「香港同胞」自然會在閒聊中「帶着偏見」地說起政治。也許是那時國家改革元氣猶在,人窮,但多半保有一種樂觀的情緒,所以吃了那麼多花生喝了那麼多茶之後,我最記得的一句話是:「其實共產黨算是不錯了,養活十二億人不容易呀,起碼大夥現在都不捱餓了」。大江南江,火車大巴,幾乎處處都有人和我說過類似的話。

這種話一開始聽,我很震驚,因為它意味着遺忘。難道他們都忘了四九年前中國本來沒有這麼多人口,是誰高喊「人多好辦事」,鼓勵大家硬生生生多了幾億人出來?難道這麼和我說話的農村中年人忘了自己捱餓的少年階段,忘了家鄉餓死的親人,又忘了是甚麼原因要大家捱餓甚至餓死嗎?

同時我又震驚於中國百姓的不幸易與。原來吃飽是這麼的難,只要你現在讓我吃飽了,我就滿足了,既往不究,而且也不奢望更多。

這種話二十年來,還有無數變形。有時候是「共產黨算是不容易了,我們今天都有電視電話,以前哪想得到」,有時候是「今天中國的言論很自由了,以前私下在飯桌上都不敢說句政府壞話」;再高級一點的還有「今天只要有錢就能出國,從前連過隔壁村都不行。共產嘗算是不錯了,中國這三十年進步太快了」。

去年我在一場研討會上,看見一位深受士林敬重的台灣哲學家義正詞嚴地抨擊這種說法:「言論自由、移動自由,還有不餓死;這一切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它們全是我們與生俱有的權利,怎麼可以都說成是政府的恩德?好像連我不餓死都要感激共產黨似的」。這番話說得真好,我百分百贊同。不過,我雖不能容忍政府官員說出這類不要臉的話,把大家可以用手機發短訊和搭飛機出國旅遊都說成是它的「輝煌成就」;但我卻能同情地理解一般百姓發出這樣的感慨。這都得說二十多年前我經歷過的那些閒聊,說回中國人的吃。不妨就從莫言的少年時代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