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30日星期日

梁文道:這也叫一代不如一代?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一代不如一代」,這是句我們常常聽到的老話。做學問,一代不如一代,民國大師之後再無大師。寫文章,一代不如一代,周氏兄弟始終是白話文寫作的高峯。當官亦是一代不如一代,早輩的政治人物潔身自愛高瞻遠矚勤政愛民,別說去「天上人間」買醉了,他們根本忙得連廁所都沒功夫上。我最近發現,原來連打工階層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們老說以前出來打工的刻苦耐勞,你叫他怎麼幹,他就怎麼幹;如今可好,個個貪圖逸樂,有錢不存下來交首期,先拿去買新款手機再說;而且抗壓能力特別低,動不動就鬧事。

「一代不如一代」不是單純而孤立的一個判斷,它還會導出一整套有問題的思考框架,簡化了現象,模糊了背景。既然是一代人與另一代人之間的比較,它很自然地就會把這所謂的「代」當成自在自足的一個單位,然後根據一些主觀且隨意的標準去直接比較兩組相對獨立的「代」。於是它忽略了一代人是不是真的都長成同一副模樣的根本問題,更忘了去問這兩代人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下一代人的成長環境難道不是上一代人有份建造的嗎?),一來就直接探討新一代的「集體性格」究竟有何毛病。所以你看最近的熱門話題便是 80後 90後的「意志薄弱」了,似乎那千千萬萬的年青人都有同樣的人格,類似的弱點。

在我看來,要指出一大幫人的共性是很難的,要辨識他們共同的處境卻反而容易得多。與其動用一堆假心理學概念去強說「集體性格」,何不乾脆老老實實看一眼那種同時讓幾萬人做同一種動作的大工廠呢?當然你可以辯駁,上一代人也有幹過工廠的,也都吃過同樣的苦(甚至更多的苦),怎麼就不見上一代人又哭又鬧?

鄭小瓊如今已是廣東省人大代表了,可我還記得當年她以「打工妹詩人」的身份崛起詩壇的姿態。她一直都是工人(現在還是),誠實地書寫了她眼中的那種環境:「我不斷地試圖用文字把打工生活的感受寫出來/它的尖銳總是那樣的明亮/像燒灼著的鐵一樣/不斷地燒烤著肉體與靈魂」(《鐵》)。其中的壓抑是這樣的:「它巨大的暴力在我內心留下深陷/它似巨雷碾過,交談中/我感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從四周壓了過來/幽暗處的洪水/正擠壓著我肉體與靈魂/鳥的翅膀與魚的水域/花朵的香氣也被局限/在一張扭曲,變形的門/在它低垂的彎拱中/我們每天彎腰躬身活著」(《非自由》)。不用我多說,我想大家都能瞭解那種令人每天彎腰躬身活著的「巨大暴力」是什麼。

鄭小瓊還對記者說過自己被超聲波打掉拇指蓋的經驗:「有一段時間裏,我對機器充滿了恐懼,我常常會在夢中懷疑我的手會被機器軋掉半截,……如果你在東莞某個流水線做上一個月,如果你還會思考,你就會疼痛」。

我知道上一代也曾疼痛,甚至生產過更多的斷指。然而我以為問題永遠不該是「為什麼下一代不能忍受」,而是「為什麼上一代可以忍受」;我們不能把這種環境看作正常的環境,接著質疑下一代人不能吃苦的理由,反而該如實看見這種環境的苦,然後探問是什麼使得上一代人身在苦中不知苦。

說穿了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希望,以及對希望的想像。流水線上機械化的動作確實難熬,但上一代人仍然盼望回家結婚蓋房子,每一個小時的工作都能換算成未來的磚瓦,每斷一根手指都意味著樓上的房間多了一扇窗子。所以這種苦是值得吃的,再多的犧牲也都是有意義的。有些工友說不定還能掌握機遇,在城裏拼出明亮的未來。你看張欣這位慈善女富豪,當年也只不過是香港深水埗的一個打工妹呀。

現在呢?你現在回到農村生活還能算是一個好生活嗎?替孩子付出和城裏人差不多的教育開支,帶父母到城裏看和城裏人一樣昂貴的病;還有哪一位工人會希望回村安家過日子?住在城裏吧,你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憑積蓄住得起一間自己的房子(更不用說戶口變遷的困難)。反正怎麼存都存不出體面的未來,我拿月薪去買一部新款山寨手機滿足一下短期慾望都不對嗎?回去是不行了,留下來也看不到往上流動的道路,眼前的勞動就真的只能是勞動了,猶如每日推石上山。

假如一代真的不如一代,那實在不是下一代的意志力的問題,你應該問他們要意志力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