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賈樟柯在香港談集體記憶,一來是因為這四個字在香港很流行,二來是他近作的主題之一就是集體記憶。 看過《二十四城記》或者讀過《二十四城記:中國工人訪談錄》的人都會發現,那裏頭的「集體記憶」不只是一般意義下的集體記憶,不只是某個社會群體關於往事的共同回憶;而且它所記憶的根本就是一種叫做「集體」的東西。那種「集體」曾經遍佈神州數十年,在裏面,工人和農民集體地生活,集體地吃喝,集體地成長,集體地工作,然後集體地老去;再分解成一粒粒細砂,隨風飄散,跌落在時代的陰暗角落。 為甚麼一度巨大到不可迴避的「集體」會被整個社會集體地遺忘呢?為甚麼有過這種「集體」經驗的人有口難言,說不出自己的故事?和賈樟柯聊過,我才發現,要在這剛剛逝去不久的「集體」殘骸裏鉤沉往事,尋掘真相,竟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
梁︰梁文道 工人階級與集體生活的消逝////////////////////////// 這個時候的工人跟今天我們想的,譬如說東莞的一些工人在概念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他跟工廠的關係,不單是一個勞務的契約關係;他的出生,甚至他的生老病死,這個工廠跟他都是有關係的。譬如說我拍的這個電影裏面,有很多工人出生在工廠的醫院,上幼稚園是在工廠的育幼院,然後小學、初中也全都在工廠的子弟學校,中學畢業以後就直接在工廠裏面工作;接下來養老,甚至送終,全部的生命過程都在這個工廠內完成,工廠也會給他們這些保證。當體制改變之後,他們在這個經濟發展愈來愈快的時候就變得非常邊緣化了。一方面是收入很低,再一方面就是因為這個社會位置的改變,令他們心理上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 當時主流媒體有一個很荒謬的說法,就是把責任推到工人身上,說是因為你們能力不夠,優勝劣汰。那個時候我就寫了一個劇本叫《工廠的大門》,電影始祖盧米埃爾兄弟就拍過一個《工廠大門》,我想用同樣的一個名字。 那是一個完全的劇情片,兩個朋友一起入廠,跟同一個師傅當學徒,差不多同時結婚,也差不多同時生小孩,之後同時下崗。下崗之後想了一個自救的方法,就是去很大的一個服裝市場零售衣服。在做生意的過程裏面,兩家人產生了矛盾。我寫完這個劇本之後,覺得其實跟《小武》挺像,最終還是談錢,它太過停留在社會的表面,無非就是生活很困難呀,因為錢的問題鬧翻了,因在主題上我並沒有找到新的東西,就擱置了這個片子。一直到06年底的時候,《三峽好人》已經拍完,我看到一個新聞,說是在成都,有一個很大的工廠的土地被賣給了房地產公司。我當時是被一組數字震撼,原來這個工廠有五十多年歷史,三萬多職工,加上他們的家屬共有十萬人。我生活的那個縣有四十萬人,但是那個工廠已經有十萬人,它只是一個工廠呀。一年之內工廠全部拆掉,一個新的樓盤就建起來了。通過這個數字一想,毛骨悚然─所有他們生活記憶的空間,十萬人生生死死的那個空間,就像被風吹掉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那個時候我就想,為甚麼不重新拍一個工人的故事?其實打從九十年代以來,大家就一直在談論下崗的問題;但是我覺得這一次除了下崗,它還有一個很複雜的課題,那就是過去計劃經濟裏的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呢?我70年出生,77、78年剛剛上小學,還記得爸爸媽媽的會議很多,每天都要開會,然後我跟我姐姐兩個人,一到晚上家長回不來就很害怕,有一種恐懼感。 梁:你恐懼甚麼? 梁︰太小了? 所以這個電影一開始就決定了不是一般故事片,而是想拍一個口述的歷史,去找那些老人家或者經歷過這種生活的人聊天,把他們的故事講出來。大概在一年的時間裏面,我訪問了超過一百多個人,各個年齡段的都有,最後就成了一部電影,也整理出了一本書。 梁:為甚麼每個人都曾經歷過的那種計劃經濟下的集體生活消失了,大家卻不知道它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那一代人好像也不大去說,不大想談。這裏真有集體回憶這回事嗎?他們每一個人說出來的東西,你覺得是否很難編成一個整體;還是你覺得其中真有集體的存在? 梁:為甚麼? 後來我跟他聊的時候,他就說到一句話,說得我心裏一懍,我覺得真能理解他們為甚麼會這樣。他說:「小賈,我現在連一個手機短訊都不發,我不想有任何文字被人看到。」你覺得他真的是受過傷害了。從這個我就想到父親,我父親是中學教師,特別喜歡寫詩,他有一個本子,都是他歷年寫的。他過世之後,我拿出這個本子看到那些詩,然後就了解他了。他的每一首詩都是為了時代。大躍進來了,就是要歌頌大躍進;文革來了就寫文革;四人幫來了就歌頌四人幫;改革開放了就歌頌改革開放。他的時代在他的詩裏面永遠是正確的、火熱的。這就掩蓋了他的一個真實內心世界,他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個時候,我覺得敢言、寫字,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像這樣的一種恐懼感,一個山西的語文老師跟一個成都的工人是一樣的,我覺得這就是他們一種共同的經歷,產生了一種共同的記憶。 梁:可是這種共同記憶聽起來有點奇怪,因為共同的記憶需要一種東西去承載,譬如說像你父親寫的詩,或者當時很多人寫下的一些材料。但這些東西、這種記憶,在我們今天看來大概會覺得它是不真實的,好像是一個社會強加給你的,這種記憶是怎麼樣的記憶?它裏面會不會有一個被篡改,或者是被強加的一個成分? 另一方面,因為過去的那種生活是他們所選擇的。進入工廠非常新鮮,而且真的很自豪,他們也真覺得這個經濟體制起碼能改變生活,改變自己的機遇,還能改變國家。這麼多年之後,他信仰的那些東西都逆轉了,愈是年紀大的老人家愈有一種保護他過去那種選擇的傾向。他總會提醒你,我很懷念那個時代,我覺得我的青春很有價值。我覺得他們真不會否定那個年代,所以這本書必須保留這種記憶的一部分,因為我覺得它是一個真實的狀態。而我們必須去了解甚麼是一個真實的記憶,我們也需要有我們的一個判斷,需要動用我們的想像力。 梁:的確,一般人看這樣一個集體生活的年代,很容易就會覺得它很灰色,有很多令人恐懼的東西,十分負面。但是在這個採訪裏又有很多人懷緬那個年代。它牽涉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工人身份的轉變太巨大了,過去是工人階級,現在是打工仔打工妹,整個概念完全變了。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翁;打工仔打工妹是為老闆打工,是完全不同的定位。某種集體生活,某種社會體制和價值觀都結束了。 另外,當我們香港人在講集體記憶的時候,甚麼是那個集體記憶的座標,能夠讓大家有共同感覺的一個東西是相對模糊的。但是在大陸,那個集體真的非常鮮明。 在那種集體生活裏面,某種東西侵佔了人民的日常。以前我們說社區都是以住家來劃分的,比方說我是這個街道的。但集體生活都是以單位劃分的,我是甚麼工廠,我是甚麼大隊的,我是甚麼部隊的。大家都以這樣的一個單位來建立自己的認同。我剛才為甚麼說到我父母他們開會呢,因為我覺得它侵佔了我家。集體生活侵佔了人民的私人空間,你連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你的一切都在組織系統裏面。 你甚至連離開這個工廠的權利都沒有,你只能調工作,還是在組織系統裏面。如果今天我在一個公司做得不爽,我就走了,就跳槽了。那個時候你不能的,你在這裏做得很不舒服,你唯一的方法是調走,而且怎麼調還是要組織安排。 後來我拍電影,就時常在想,為甚麼我們很多電影拍得這麼空洞,就是說沒有日常、沒有細節。那就是過去那種生活的一種模式。當時一拍到個人的世界,個人的感受,就覺得好像有點不對勁,它好像不應該出現在電影裏。 曖昧的故事//////////////////////////////////////////// 梁︰但他們總會意識到一個時代的結束吧? 梁︰你覺得年青人對於經歷了一個時代轉變的感覺強不強呢?我倆是同齡人,你覺得在大陸我們這代人裏面會有這種感覺嗎? 梁︰今年是冷戰結束二十週年。但我一直很好奇中國過去作為冷戰雙方的其中一方,對我們而言,冷戰真的結束了嗎?這是個很曖昧的問題。你看東歐跟蘇聯的垮台是非常鮮明的,很乾淨俐落地變了,於是他們的國民會很清晰地意識到過去的東西都被顛覆掉了,然後他們就可以很清楚地對過去表態。 但是我發現中國人對於冷戰的結束就很難說出一個很準確的時間點,對這個集體變化的過程也是沒有這個概念的。譬如說我們可以講冷戰是哪一年結束的嗎?是尼克遜訪華?是中美建交?是改革開放嗎?好像冷戰真的結束了,但是我們沒有宣告,我們只是模模糊糊地變了,而且變得很厲害。然而你說它又真是變得很徹底嗎?我們又絕對沒有東歐那麼劇烈。所以我們處於一個很曖昧的後冷戰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氛圍底下回想自己的過去,你不能很清脆地說︰「過去結束了,我們現在重新開始啦」。相反地,在過去跟現在之間有種隱隱約約的,曖昧的連結。 這個工廠的冷戰背景結束了,集體生活結束了,一個計劃經濟時代也結束了。但計劃經濟的背後是甚麼?那是社會主義呀!但我們卻不能說它結束了,因為直到現在,我們還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我們只能說社會主義之下的一個經濟模式被扭轉了,過去的集體生活沒有了。但是集體主義精神還在,而且它很快就跟愛國主義、跟全體的同一種反應結合在一起。對公民來說,這始終是沒有自我的時期。 而且你看,直到今天還有一個「西方敵對勢力」。它可以隨時變化、隨時組合。今天是A,明天是B,純粹是實用主義的政治操作。今天要反對你,那麼你就是敵對勢力,明天我們卻又可以和解了…… 梁︰明明我們已經告別了昨日的計劃經濟,但是我們說得很小聲;明明這個社會主義體制已經變了,但是我們不承認。所以今天關於冷戰、集體生活、社會主義制度的種種記憶,也都是曖昧而混沌的。你在處理這個題目的時候,覺得特別困難的是甚麼? 梁︰ 如果一個人在監獄長大,他說不定也會覺得那個時候好快樂。 梁︰懷舊總是對當前的現實有點距離感,有點不適應,甚至是不滿跟抵抗。你覺得他們的回憶是不是都包含了對現在的一個態度? 梁︰你過去的作品對於八十年代的早期有很多的處理和描述,讓大家感到那是七八十年代過來人的一個回憶。你現在居然在現實中碰到了一個八十年代,似乎中國的時差很嚴重,有一幫人還活在八十年代,這是甚麼感覺? 三峽又是另外一種情況。國家一直說要建設庫區,但又有人說不建,最後就採用了一個不投入,任由這個地方自生自滅的方法。那裏面的密度極高,層層疊疊,屋上有屋,好像野草蔓生,完全沒有規劃。你最後就會發現,八十年代的改革奇蹟其實只發生在很少數的地方,而那些地方就被我們誤以為是整個中國的局面。大家說中國奧運也開啦,經濟也怎麼前進啦,多好呀。但實際上貧窮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為財富很集中,很多農民和工人是群體地被放棄掉了,沒有人考慮他們,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來處置,就以為搞定。 梁︰平常我們說集體記憶,我們總會想到我是這個記憶的一份子,我也是這個記憶的保有者。你早年的作品給人的感覺就是你拍的是你的記憶的一部分,但現在你在處理這些題材的時候,你的身份就有一點轉變,是不是? 梁:你覺得他們講的這些故事其實也是你的記憶的一部分? 梁:你這段話讓我想起錢鋼寫過一個故事,唐山大地震的時候,有些災民被壓在房子下,全家死光只剩下他,後來他被解放軍救出來了,他被救出來第一句話是說:「怎麼樣?毛主席他老人家還好嗎?」「放心放心,毛主席沒事。」「沒事就好了。」 分泌和學習//////////////////////////////////////////// 但是我覺得還有一種創作叫做學習,這個學習可能是來自你的興趣。譬如說我現在拍歷史就是因為我不太了解歷史,我有一些事情想知道,想知道真相是甚麼;因為有一種我感受到但我不清晰的東西,所以就用電影去為我追尋人的生活。這種紀錄片式的方法能打開一個陌生的世界,探索一個我所重視的、我感興趣的歷史。我覺得拍電影就像研究歷史一樣,你對它感興趣但同時你又不是很清楚,才會收集很多資料,去做訪問,最後才成為你的一個成果。《二十四城記》和現在正在拍的《上海傳奇》都是這樣的創作狀態,它跟我以前的創作真是不一樣了。 梁:你原來是一個文藝青年,寫過詩,後來跑去拍電影,可你一直還有寫作吧?文字跟影像對你來說分別代表甚麼呢?例如《二十四城記》,既是一部電影,又是一部訪談錄,為甚麼要同時做這兩樣東西? 梁:文盲也看得懂電影。 但從結構上來說,這部電影則是一個故事接力。譬如說這個人談五十年代、那個人可以談六十年代、另外一個人就談七十年代。電影是分裂的,要用一個接力的方法把不同的人串成一個大的主線去詮釋。 書就不一樣了,每個人都是獨立的,人人都可以從他自己開始講,它是一個一個獨立的東西。而且,拍完電影之後你會覺得還不夠,有些東西是電影沒拍到的。 例如一位女工程師,我第一次見她就發現她整個人的儀表非常的精緻,你能看到她對自己的尊重。可能她也下崗了,也沒工作了,而且衣服仍然停留在八十年代;但是她很整潔,而且你能感受到她仍然保持一種優雅。果然,她聊到自己最難忘的就是八十年代去了一趟意大利學技術,是她整個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個回憶。而且還跟我們說她是怎樣到了深圳,然後先接受一個出國教育,然後來到香港,再怎樣在香港坐飛機去。你會從她的外表發現她對過去生活細節上的保留,她有很多照片、深圳簽發的護照、當時的飯票。我當時就有一種衝動想寫下來,而這部分是電影沒有拍到的。 梁:這個計劃的觀眾和讀者的反應怎麼樣?特別是有那個年代生活記憶的人,和沒有這些經歷的年青人。 可見這裏有一個認同不認同的問題,所以對於這個電影的態度是非常極端的,就算有經歷的人也一樣。有人非常認同,覺得我們經歷過的生活終於有一本書或是電影講出來了。也有些人會站出來說:「我很喜歡這部電影,它把我們工人的奉獻精神都拍出來了,我感謝導演你對我們的理解!」。另外也有一些會說,我們的青春就這樣子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