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得向人特別解釋:不要看我在美食雜誌寫東西,就以為我是個美食家。不,我只是一個對食物很認真的人罷了。一個對食物認真的人當然也可以是美食家,但兩者還是不盡相同。美食家要有更好的品味,懂得分辨最細微最難以言語形容的味覺差異,能夠從一道菜的色彩與氣味洞察到廚房裏頭究竟發生過甚麼事。他往往還要有股不能抑制的熱情,被美味的渴慾所驅動,不知疲倦,無有魘足;甚至忘卻一種食物除了帶給食着味覺上的滿足之外,還能剩下甚麼有意義的使命與質素。
那麼,對食物認真的人又是種怎麼樣的人呢?
我在一份雜誌上看見台南小吃專輯,裏頭自然少不了有名的牛肉湯。台南人通常把它當做早餐,商家清晨四五點鐘開始營業,頂多賣到十一點就要脫銷休息了。除了那鍋湯底,這種涮牛肉湯的最大特點是其肉料的新鮮,最誇張的店家會在肉牛被宰割後的短短數小時內把牠送到客人碗中。
一個月前,我在台南講課,天天都和同事嚷着要早點起床吃牛肉湯。一位當地人自願做我們的盲公竹,領我們去找台南第一牛肉湯。可是,在出發前的那天晚上,他卻毫無惡意,一臉誠懇地向我們告白:「我帶你們去吃,但我自己就不用再試了。你們見過殺牛嗎?真慘呀!原來牠們真的會哭!牛真是太有性了,還在排着隊,就一大群牛哭起來了。看過那場面,我就再也不吃牛肉了。」
也許你會嗤之以鼻。但是在我的心目當中,這個朋友就是一個對食物很認真的人。不要誤會,他很喜歡美食,只不過食物於他有比美味更多的東西。他認真看待食物,所以會注意到食物在成為食物之前,首先是個生物。他注意到牛這種生物不只好吃,而且會哭。就是會哭這一點蓋過了牠的美味,佔據了我這位朋友的大腦,震撼地重塑了他對牛的情感與認知。
沒有一種食物不是生物,人必然要靠其他生物過活,這是注定了的。問題在於我們如何面對這點非常淺顯卻又非常容易被遺忘的道理。你不用放棄進食,自殘至死;你甚至也不用持素齋戒。你只需記住這一點,然後嚴肅沉思其中的奧義,想出對應的方法。
部分北美原住民仍然保有打獵的傳統,以弓箭瞄準天上的飛禽,用長矛刺穿林間野豬的心臟。你會覺得他們很殘忍嗎?以為他們要比你吃冰櫃裏雪封的雞腿,與膠袋中分片的火腿兇蠻?沒錯,他們的雙手沾滿了刀刃由動物軀體拔出時所濺射出來的帶泡血液;可是,他們同樣會用這雙手去為一切死去的獵物祈禱,希望牠們重新復歸大靈,又或者盡快回到自然的循環。更奇怪的,是他們會崇拜自己的獵物。他們不只仰仗獵物的血肉維生,同時在進食之前讚嘆其生前的雄偉美麗。這些獵人清楚知道自己吃的是生物,而且還知道生命的美好,以及無可避免的殘酷。
這讓我想起了紀伯崙( Kahil Gibron)的名著《先知》,其中的先知曾經這樣教導弟子:「當你們宰殺一隻畜禽,你們應在心中對它說:『現在屠宰你的力量也將屠宰我,我同樣也會被吞食』。『因為把你送到我手中的那一規律也將把我送到更強者的手中』。『你的血和我的血都不過是滋養天國之樹的汁液』」。
「當你們用牙齒咀嚼一隻蘋果,你們應在心中對牠說:『你的種子將在我的體內生存』,『你明日的花蕾將在我心中開放』,『你的芬芳融入我的氣息』,『你我將帶着喜悅共度每一個季節』」。
認真對待食物的人也許不吃素,甚至會手刃獵物。但是在我看來,叫滿一桌菜,然後再將它們倒進垃圾桶,恐怕才是件更殘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