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世紀.我的十年】十年香港,似乎有很多故事可說,卻又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真要坐下來靜靜思索,就會感到一股虛無的疲憊,喧囂的聲音和快速倒轉的畫面無非都是空白。
所以與其說人,還不如記物。
二○○三,或許會被視作香港現代史上的關鍵年份。那年七一,五十萬人上街,先是延阻了《基本法》第二十三條的立法,然後又拖垮了香港第一任特首董建華。七一之前,香港遭遇久違的大疫,倒下了好多人,又結束了好多人的生計。雖然那一陣子有這個城市罕見的脈脈溫情,還有災難中升起的尊嚴與自豪;但大家記得的(所以更想忘記),恐怕還是滿街的口罩,那種人人自危的惶惑。
老天有靈,正當大家盡量躲在家裏避禍的時候,祂送給了香港一條鱷魚。
「香港出了條鱷魚!」那時候牠還不叫「貝貝」,甚至也還沒人發現牠是「小灣鱷」(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這個「小」字到底是形容詞還是牠學名的一部分)。起初牠只是一條小小的花邊新聞,夾雜在最新的死亡數字與停不下來的問責爭論之中。漸漸地,有人回家之後不想再談不斷下跌的樓價了,反而關心起牠的最新動向: 「今日條鱷魚點呀?」
於是記者們開始全天候守在元朗南生圍,靜靜的山貝河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有一家老少帶望遠鏡來的,有賣鱷魚照片的,還有經營小吃的當地村民,大家都好興奮,等看「我們的鱷魚」。儘管大家都知道牠要不是有人放下去的,就是自己從養殖場裏逃出來的;但是我們香港人還是很固執地認定:牠是香港的鱷魚。
不知道為什麼,牠長得就是和平常在動物紀錄片裏看到的那些鱷魚不一樣,眼球特別黑特別有感情;而且牠有性格,既害羞又溫馴,偶而在水面擺尾浸游,偶而爬到岸上曬太陽。要是看見牠呆呆地張開嘴巴,電視機前的我們就會哈哈大笑,忘了自己戴的口罩。廣東的蛇王拿牠沒辦法,連澳洲來的洋專家都抓不到牠,只見牠懶洋洋地趴在一具大鐵籠上面,照樣曬太陽。樓下士多的老闆竟然語帶驕傲地評論: 「梗係啦,邊有咁易畀你捉到呀」。
香港人有多喜歡這條鱷魚?聽聽大家怎麼說牠就知道了。平常連火車裏的昆蟲都覺得是威脅的香港人,這時居然一點都不擔心,反而親切地把屢次戲弄專家的牠叫作「頑皮鱷」。後來大家乾脆為牠起名,還搞了一個命名比賽。我特別喜歡「貝貝」這個名字,不只是因為這條逃生到山貝河的鱷魚真是香港人的寶貝(我們誰不是死裏逃生?);更是因為早在命名比賽之前,我妻就叫牠作「貝貝」了(似乎所有人都暗自為牠取了名)。而且要注意,提到牠的時候要像那些小朋友一樣,聲調輕快且溫柔: 「小灣鱷貝貝」。
當然,這十年來我們還有其他動物,比如說猴子「金鷹」和馬王「精英大師」。凡是香港人看見牠們,都應該說一聲「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