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8日星期日

梁文道:布希亞的死亡沒有發生(後現代玩笑二之二)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很多人以為布希亞是個後現代思想家,因為他的寫作似乎描述了一段歷史演變的過程。一開始,形象是真實的反映;後來形象遮蓋了真實,再來,真實早就不存在了,形象卻掩飾了它的不存在,使人以為形象背後還有一個真實;最後,形象成了徹底的「擬像」(Simulacrum),與真實完全無關,既不在乎真實是什麼,也不關心真實是否存在。最後這個階段就是我們這個時代了,一切皆是擬仿,再無任何真實可言。可是只要細讀布希亞的後期著作,當可發現這種形象與真實關係的演變描述,只不過是套「方便法門」,而非有這種真實漸漸退隱的歷史。布希亞假借這個便於理解的歷史故事,說明的其實是真實與形象的多重關係。他要處理的不是不同時代的社會特徵,而是一套和經驗有關的哲學課題。對他來說,現代電子傳播技術裏的數碼擬像與遠古先民們在山洞裏的壁畫根本沒有分別,它們都是與真實有關的經驗,能夠獨立於經驗之外的真實是不存在的。只不過先民或許還相信「真實的策略」(Strategies of the Real),以為經驗以外真有一個實在的世界;而現代人卻洞穿了一切把戲,曉得除了經驗還是經驗。

我有一些善良的朋友,居然想到早該請布希亞來香港一趟,看看香港怎樣用復古的新天星碼頭去取代老的天星碼頭,又怎樣大搞一場虛擬的特首選舉。他們的意思當然是香港「實現」了布希亞的理論,成為一個完全取消真實的擬仿城市。我相信他們和我一樣,很不爽政府拆了一個真真正正和市民共存了五十年的碼頭,卻代之以一座活像主題公園景點的懷舊仿製品。我也相信他們和我一樣憤怒,一場明明只有八百人參與的選舉卻被描述為全香港的勝利,好像全港七百萬人都有份投票似的。我們不爽,我們憤怒,我們批判,是因為我們還相信真假的區別,仍然堅持擬像不可代替真實。但是你們想布希亞來香港幹什麼呢?難道你們以為他會和我們一樣憤怒嗎?不,他甚至也不會興奮。頂多他就是再寫一兩段很酷的雜記,然後收進他下一本的《Cool Memories》。布希亞是個飽遭誤解的人。第一回波斯灣戰爭,他說我們大家都是透過電子影像看見這場戰爭,因此「戰爭沒有發生」。「九一一」之後,他又說「恐怖份子幹了我們大家都想幹的事」。於是很多人就罵他沒良心,無視於真實的苦難,大放厥詞。這其實都是誤會,他從來沒否認過有人被導彈炸死,他只是懷疑這些鏡頭中的死亡與電視機前的我們有什麼關係罷了。相反地,也有很多人以為他「極具批判性」,寫《消費社會》是為了批判商品經濟怎樣掏空了人的主體,寫《Simulacra And Simulation》是為了批判真實的消逝。其實他根本不想批判什麼,因為人本來就是空的,而真實從來都不存在。假如你覺得他的行文腔調很嘲諷,那只不過就是嘲諷而已,沒別的。一段有名的軼事。《廿二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的兄弟班導演自承受布希亞影響極深,除了在電影裏秀他的書用他的話,甚至還想請他當顧問。可是布希亞拒絕了,理由是這對新潮兄弟沒讀懂他的東西。大家或許還記得這部電影裏的未來電腦怎樣為人類虛構了整個世界吧,布希亞不滿的就是他們居然以為虛構的擬像世界之外別有真實的存在,而且還值得男主角一伙為之奮戰至死。在二次大戰之後的法國思想界中,沒有比布希亞更虛無的了。讀他的著作,圖的就是樂子,這點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說理論該比科幻小說更奇幻更荒謬。Steven Poole在英國《報》上的訃聞說得好:「布希亞的死亡並沒有發生」。他憶起一場座談會,一名觀眾問布希亞「你是誰?」,布希亞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是自己的擬仿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