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19日星期三

梁文道:春秋既亡 賊子何懼

【明報-筆陣】中國國家主席最近提出了包括「以熱愛祖國為榮,以危害祖國為恥;……以團結互助為榮,以損人利己為恥;以誠實守信為榮,以見利忘義為恥……」等的八項教條在內的「八榮八恥」,目的是要倡導「社會主義基本道德規範,促進良好社會風氣的形成和發展」。一時之間,全國上下都在學習「八榮八恥」這個最新的「中央精神」。

提出這樣的道德信條,學習這樣的「中央精神」,背景當然是因為當前中國社會的道德敗壞得可以;為官的欺上瞞下,貪污不過百萬不成新聞;經商的不信不實,偽劣仿冒幾如必然常態;至於所謂的「重大」工業意外、刑事案件和非法徵地,更是無日無之。「舊社會」的四維八德和各種傳統宗教給摔了個稀巴爛,「新中國」倡導的馬列主義價值觀則淪為口號,中國社會陷入價值真空的局面老早就不是新聞了。

美籍印裔學者杜贊奇(PrasenjitDuara)曾在其名著《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至1942年的華北農村》中提出,傳統的中國社會基層有自己的文化網絡,調節了各方的權力,維持了民間村社的自行運轉。但是進入20世紀之後,國家權力深入拓展到各個地方之後,卻出現了「政權內捲化」的現象;也就是國家政權愈是加強對地方基層的控制,地方的社會愈是破敗,政府愈是腐化。原因之一就是原有的文化網絡失效,政府的威權取代了傳統士紳族長賴以維持權力的一系列象徵符號,比如說關帝。崇拜關帝不只是民間的「迷信」,也是傳統帝國認可的行為;對種地的農民來說,關帝可保風調雨順;對皇權來講,關帝是忠君價值的終極體現。政府不只不破壞民間的祭祀結社,反而積極介入出一把力,於是一個關帝,政府民間各取所需,互相得益。

歷史人物關羽演變為神的歷程,是中國歷史發揮宗教作用的經典示範。一般不識字的百姓或許看不懂《三國志》,但是尊崇漢蜀的小說《三國演義》卻能透過戲曲等各種民俗文藝,把一套符合儒家價值觀的人物角色與是非判斷灌注到帝國全境。帝王不需要提倡任何「榮辱觀」,他只需要認可早在民間流傳的人物典型和正統的歷史觀。

最近中央電視台播出的電視劇《施琅大將軍》惹起了中國知識界和網民的激烈爭論。這部電視劇把叛明降清的施琅美化成民族英雄,因為他率軍攻克鄭成功後人治下的台灣,「維護了民族的統一,神聖領土的完整」。這樣的主調當然會引來非議。首先,除了在福建沿海的少數地區之外,施琅一直都被人稱作「漢奸」。因為他曾兩度背叛南明王室,又隨鄭成功抗擊清軍,最後又倒向滿清收拾了明朝的最後據點台灣。其次,鄭成功是兩岸共尊的「民族英雄」,如今若連施琅也是民族英雄,那麼該置鄭成功於何地呢?第三,鄭成功現在也被台獨抬作建國先祖,施琅則是他們貶損的「小人」。中央台這套劇集針鋒相對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此劇最早的倡導者陳明被認為是大陸「新儒家」的代表,他直言不諱是「想喚起國人對台灣問題的關注,其次是想振作決策層對解決台灣問題的意志力和決心」。

關於施琅的歷史定位,可以牽扯到中國歷史「正統」觀的理解,和民族主義形成的問題,十分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在這裏說清楚的。但是我們可以用這件事來側擊中國社會價值真空的原因,那就是傳統史學作用的淪喪,和獨立知識分子的缺席。

我們先要了解滿清對於向自己投誠的明室舊臣並不客氣,乾隆41年甚至編纂了《貳臣傳》甲乙兩篇,列出了157個「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受命」,「大節有虧」的人物,其中包括了洪承疇這些大清洪業的功臣。反過來,倒是鄭成功逝世之後,康熙親書輓聯一副:「四鎮多二心,兩島屯師,敢向東南爭半壁;諸王無寸土,一陽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其間褒貶對比,一目了然。這種做法擺脫了一時的功利計較,肯定了中國歷史中永恆的忠奸觀念,其政治智慧之高,比起今天中央政府仍不願全面認同抗日國軍功績的態度,相差豈止道里?

滿清入關,面對一些儒生基於種族立場的華夷之辨,不得不追求文化上的正統。例如雍正就在《大義覺迷錄》裏說:「天下一家,萬物一體,自古迄今,萬世不易之常經,非尋常之類群聚,分鄉曲疆域之私衷淺見所可妄為同異者也。……舜為東夷之人,文王為西夷之人,曾何損於聖德?」有時候還得加倍努力,要比前朝做得還多。比方說康熙就每日找儒臣入禁中為自己講經,他親詣曲阜孔廟的時候更是「步行升殿,跪讀祝文,行三獻禮。對孔子行三跪九叩之禮實為歷代帝王所不曾有」。

饒宗教授在《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一書嘗言:「正統理論之精髓,在于闡釋如何始可以承統,又如何方可謂之『正』之真理。持此論者,皆凜然有不可侵犯之態度。」清初諸帝明顯是要把自己接上正統,讓自己的統治得到毫無疑義的合法性。但是要有這個正統,其前提是獨立於王權和現實政治利害的史學,及維持這個史學道統的知識分子。饒公文說:「……對君主行為可作嚴厲而正義之道德評判,其由來甚遠,實為中國史家之優良傳統……歷史上之裁判,既為史家應有之責任。所謂moraljudgement」者,西方或決於神斷,稽之往史,古埃及倚神力為裁斷,凡人之終,必受秤之衡量以定其功罪。吾謂神斷之秤,不如歷史之秤。」

自孔子纂《春秋》以來,歷史就是中國 的宗教,歷史教育就是傳統中國的道德教育,這種想法驟聽起來很迂腐也很不科學,卻的的確確是中國「舊社會」價值維續的樞紐。所以歷代王朝都很注重歷史,希望自己的政權合乎歷史中的正統,贏得百姓的認可。但弔詭的地方就在於政權既要利用歷史,又不能過度扭曲它,尤其是貫通其中的褒貶原則,否則就會弄巧反拙,混淆是非之餘還斷送了自己的合法性。因此有「史權」的說法,表示中國史家和知識分子秉筆直書,自成一獨立系統,可以制衡皇權。以前的皇帝甚至要克制自己,不能查閱更不能更動內史書寫保存的「實錄」。

可是自從1958年的「史學革命」,中國政府發動以無產階級的立場重新評價歷史人物之後,這個延續了兩千多年的傳統就被徹底顛覆了。它不只翻轉原有的褒貶原則,孔子變為不學無術滿腹禍心的「孔老二」,秦始皇成了只可頌揚不得橫抑的明君;而且還把歷史化作完全服務於眼下政治需要的奴才。且看這場革命的兩大口號:「厚今薄古」和「先紅後專」,前者指的是完全以現實的需要去了解過去的需要,後者則是要站穩黨的立場去解釋歷史。到了文革,梁效等筆桿子甚至說寫歷可以「七真三假」!華國鋒在打倒四人幫之後就說文革集團「抓史學,隨心所欲地偽造歷史。別有用心地吹捧女王,批宰相,批代理宰相,批現代大儒,變成了古為幫用的影射史學」。(見逯耀東《史學危機的呼聲》)我沒有興趣去爭論施琅的問題,只是想指出,如果一個號稱「新儒家代表人物」的學者為歷史人物翻案的理由只是想配合眼下的政治需要,那就實在太可悲了。但再轉深一層,就知道這不是個別學者的問題,而是整個世代史學地位淪喪的結果,知識分子群體墮落的表現。在這樣的背景底下,政府以全能的姿態強推一套道德觀,我們又怎麼知道它明日不成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