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21日星期三

梁文道:誰的時間表?誰的路線圖?

【明報-筆陣】毫無疑問,香港人最終會有一個全民普選的立法會和行政長官。有問題的,是那個「最終」指的到底是什麼時候。主導香港政壇和輿論光譜的主要軸線,就是來自對這個問題的不同解答。泛民主派希望那個最終日期來得愈快愈好,最好就是現在;保守派(也就是俗稱的「親中派」)則希望那個最終日期不要來得太快,最好是「循序漸進」。

怎樣從當前800個人選出特首,立法會有一半直選議員的情下過渡到那個最終階段,又有不同的程序要求。有人說必須有個時間表,說明選出特首的委員會人數如何逐漸擴展至全體公民,立法會的議席又如何逐漸邁向全部由直選產生。又有人說時間表不切實際,只是一種沒有邏輯而且硬來的外加限制;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張路線圖,考慮到各種能夠促成普選的條件之後,列出得一一通過的實質關口,然按部就班慢慢完成。

現在的問題是時間表一說為何被認為「不切實際」,到底什麼是「實際」?倡議路線圖者卻又尚未明白指出那些切乎實際的條件和關口又是些什麼東西。簡單地講,每當泛民主派一提出07、08普選,保守派就會反駁說香港實行普選的條件還不成熟;但實行普選到底需要什麼條件,又用什麼指標去量度那些條件成熟與否呢?這兩個問題不只負責推出政改方案的政府沒有詳細研究,倡導路線圖的朋友沒有清楚列明,就連指稱「普選條件未成熟」的保守派也從未提出一套足以令人信服的全面解釋。其中到底有何難處?

或許我們應該把視角拉遠一點,從香港這個特別行政區的成立基礎來看。一開始,香港回歸中國的歷程就是在「一國兩制」的前提下展開的,而這兩制的存在總是被解讀成為了保持香港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不變。偉大發明「一國兩制」既解決了主權回歸的問題,又解決了當年港人對共產主義心存疑慮的信心問題。不過「一國兩制」不是永遠長存的狀態,它是個有時效性的權宜之計,那個時效期限也就是大家熟知的「50年不變」。對上個世紀80年代的港人來說,有這句「50年不變」的保證實在太過充分,起碼自己這輩子都能「馬照跑、舞照跳」下去。至於50年之後,誰知道那時會是什麼光景?誰又知道那時日月會否換新天?更何鄧小平又說過「50年不夠,100年都沒問題」。

加上有時效限制的一國兩制框架來看香港那個終將實現的雙普選,我們會看見一個很不可思議的景象:香港終於會全面融入中國體制,而且在那個體制底下,香港做為中國其中一個城市居然會有市民直選的市長和市議會。那麼這個市長要不要接受市委書記的領導呢?如果市長是全民普選的,那麼是他的權力比較大還是共產黨指派的市委書記比較大呢?如果這個城市的議會也是全民直選產生,那麼它的人大又將置於何地?還是它的人大就會自動過戶成了議會?如果香港可以有自己市民選出的市長和議會,那麼其他城市又怎麼辦?上海行不行?廣州行不行?北京呢?最直接的疑問就是中國共產黨能不能容許這樣的情發生?它可以接受中國土地上有一個大城市的市長不是黨員嗎?它能夠接受有這麼一個城市有它自己的執政黨,而這個黨竟然不是共產黨,卻是民建聯、自由黨或者民主黨嗎?

回過頭看,所謂「50年不變」如果是個壓住港人疑慮的說詞,它要拖延的就是上述情的提早發生。「一國兩制」和「50年不變」這等說法誕生的80年代,正是中國政治改革討論最大膽最開放的時代。不只「黨政分家」與「三權分立」等話語響遍知識界輿論界,而且還有大膽的實際嘗試。最近國家主席胡錦濤在加拿大公開表示,現在中國村一級的行政單位已經有民主選舉,如果村能管好自己,那麼將來鎮也就有機會管好自己了。現在村級自治的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正是在1987年通過,88年試行的。

假如「一國兩制」和「50年不變」不只是只顧今朝哪管明天的一時之計,那麼它預設的就是自政治改革初露曙光的80年代開始算起,中國遲早會在70年後能夠承受市級的民主直選。反正中國農村在1988年就開放了民主選舉,村民委員會只需接受鄉鎮政府的「指導」(不是「領導」),在一定範圍內可以實行「法內自治」;難道到了2047年還沒辦法達到市能「管好自己」的地步嗎?所以「50年不變」不只是把時間交給香港人,保護他們生活方式和基本制度的延續;也是把時間交給了中央政府,讓他們有空間去逐步吸納香港最終普選市長及議會的衝擊。萬一50年不夠,鄧小平說了,還可以等100年。

為什麼香港普選之路的時間表不切實際,那是因為這個時間表沒有把中國從村開始的自治進程時間表算進去。內地自己都沒有從村到鎮的自治時間表,香港又如何能有一份普選時間表?為什麼香港普選的條件老是說不清,那是因為香港普選的條件根本不只是香港社會自己的事,所以路線圖也只能是一幅難解的超現實藝術畫。如果有人想把香港弄成中國民主的實驗室,我們也不要忘了「井水不犯河水」,香港可不能成為和平演變中國的顛覆基地。要求結束一黨專政的民主黨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就算到了2047年中國可以開放直轄市選舉,大概也難受得了市長反對共產黨執政。

香港政改的困局在於這些「中國因素」是大家都心中有數的,但又不便明言。中央政府明明有種種疑慮,卻又不能說透,也無法在制

度上直接出手調節香港政改的步調,難以把香港市民的民主化要求消於無形。於是就有種種或明或暗的奇怪招數和壓力陰影,但港人還要裝作這是一場只有我們自己在玩的遊戲。時間表也好,路線圖也好,都不過是些對潛規則視而不見自欺欺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