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9月30日星期五

梁文道或黃世澤:專輯年代的終結

【都市日報-兵器譜】在納斯達克上市時熱鬧轟動的「中國google」百度,最近不只股價急跌,而且還被幾家大唱片公司聯合起訴,說它提供免費音樂非法連結。

香港則有業界行會警告網友切勿以身試法,私自下載有版權保障的任何歌曲,與商界知識產權保衛戰這來勢洶洶的第一浪相比,則是各款推陳出新的MP3繼續賣個熱火朝天,席捲大地,恰成對照。你去問一問那些MP3用家,他們是乖乖回家把一張張CD輸入電腦再轉檔傳進MP3裏?還是上網直接下載?你再問一問他們下載的地方是那些合法付費的網站?還是網友們友情交換檔案的俱樂部?

先別討論知識產權這個概念的得與失;也不要去管網友們的花樣是否層出不窮,你兵來我將擋,總之就是拿我沒辦法。我們只要注意一點,就知道唱片工業界這是在垂死掙扎,做大革命前的最後一搏了。那就是電台DJ、職業樂手、甚至唱片公司的自己人,雖然義正詞嚴,但私底下非法下載音樂來聽的,也都在所多有。連自己人都不一定捧場,口是心非,現在的唱片工業又怎能不是夕陽工業呢?免費、方便,當然是大家熱衷非法下載音樂的理由。

但還有一個常被忽略的因素,那就是整個音樂工業消費者消費模式的轉變,「專輯」(album)的概念終結了。過去大家習慣了聽唱片是以專輯為單位的,一張唱片十首歌有好有壞,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但迫於無奈都得整張專輯買回來,也至少會由頭到尾聽一次。唱片公司和音樂人製作唱片,同樣是以專輯為基本框架。曲詞的編撰、唱片的設計、整個風格和形象的構思,以及包括唱片上市前的巡迴演唱會等各種營銷手段,無一不是圍繞著專輯打轉。

甚至音樂人經紀人工作和休息時段的分配,唱片公司年度季度的生產數量規劃,也都以專輯為單位界定分配。大中華地區向來都不流行單曲唱片,但就算在單曲傳統源遠流長的歐美,也還是以專輯為唱片生產主導。單曲往往是用來打響名聲,促銷隨後推出的專輯用的。其實又要稍稍回顧音樂史,不難發現專輯從來就不是「自然正常」的音樂創作和欣賞單位,它純然是二十世紀唱片工業的產物,是一種讓消費者覺得物有所值,讓唱片商成本控制得宜的商業考慮。

2005年9月29日星期四

梁文道或黃世澤:廣管局政治化

【都市日報-兵器譜】近年來,廣管局被觀眾用作抗議武器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廣管局作為一個理論上中立的監管機構,應該制止各類具抗議性質,但與規章無關投訴的出現。

很不幸,廣管局自回歸後都無公信力去制止無的放矢的投訴,因為某程度上,今天的局面,就由廣管局一手造成。在回歸前,殖民地政府盡量維持廣管局的政治平衡,不會讓廣管局由個別派系把持,以免廣管局不受政府控制,因失控造成尷尬。但在回歸後,董建華委任越來越多親北京陣營成員入局。現時,廣管局主席馮華健大律師、民建聯成員徐尉玲以及科技大學教授鄭國漢,都是親北京的政治人物,佔了廣管局相當席位。在今年九月一日前,民建聯的方和也是廣管局成員,曾蔭權爵士於今年八月廿六日才宣布不再委任他出任廣管局成員。董建華盡量委任自己人的作風,令廣管局成為一個政治化機構。廣管局成員有沒有蓄意要求持牌機構,就一些明顯與廣管局指引無關的投訴作出書面解釋就不得而知。

但作為廣管局的官員,見到廣管局成員的政治背景,為了保住烏紗,很難不在處理個案時,採取寧左勿右的做法。當「愛國」人士投訴廣管局奏效時,其他市民有樣學樣,政治立場相反的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殊不為奇。但作為一個公共機構,如果處理「愛國」人士提交的投訴,就事必轉介,處理其他類型投訴時,就明言拒絕或不瞅不睬時,廣管局便陷於尷尬局面,試問廣管局如何解釋他們雙重標準的做法。廣管局因此對各類投訴來者不拒,投訴會否成立是一回事,但廣管局至少不敢公布拒絕投訴的準則。當投訴來者不拒時,廣管局就因此由一個監管機構,變成市民對廣播機構的抗議場所。

如果沈殿霞真的要為愛女取回公道,筆者會建議她先向曾蔭權爵士要求,將廣管局非政治化,解除那些具政治背景成員的職務。如果廣管局照董建華時代遺下的陣容運作下去,除非鄭欣宜絕跡娛樂圈,否則她日後只能面對如雪片飛來的投訴,而毫無還擊之力。皆因當廣管局本身都其身不正時,本身的處境有如泥菩薩過江,怎可能有能力擋住針對鄭欣宜的投訴?

2005年9月28日星期三

梁文道:有人讀書的書展

【都市日報-兵器譜】有些記者打電話問我關於「牛棚書展」的事,這真是一個美好的誤會,因為我不是「牛棚書展」的搞手,真正負責的是它的籌委會,而今年操辦的則是作家俞若玫。但我說這是「美好的誤會」,是因為「牛棚書展」真是一個美麗的書展,但願我是俞若玫。

書展與美好,在香港應該不是一組可以掛的詞。形容書展,我們會說「熱鬧」、「盛大」這種形容詞。由是每年貿發局辦的「香港書展」都是「城中盛事」,年年參加人數都創紀錄新高,隨便一個講座聽眾的數,都是其他讀書講座全年人數的總合。但我們不會用「美好」去形容香港書展。

甚麼樣的書展才是美好的呢?我想像它有一些出書很精的出版者,帶來一些別的地方不容易找到的書。

因此來的人不是抱著參與盛事的心態湊熱鬧,而是看書不少比較挑剔的讀者,在這裡他可以比較舒展地翻書,仔細掂一掂手中書的分量才決定買不買,沒有人推沒有人擠,不用著急。

有空的話再去聽一場演講,看看幾個只知名字未認真人的作家,又或只是坐一坐聽聽內容是否有趣刺激。如果太悶,想打瞌睡,就出去轉轉,頓然開朗,迎面而來的不是冷氣,都是陽光(又或細雨)。

這時見到地面上有人正擺地攤,售的是私家藏書或自製CD,純粹是在等同好,悠閒得很(當然,如果天灑小雨,他會急忙起來用膠幕遮蓋那數目不多的書冊,等雨停,再說)。

然而,最美好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有人讀書,蹲在某個角落,一個男孩正靜靜地讀著,那姿態與世無爭,儘管他讀的是本紀錄工傷勞工的圖冊。這樣的書展,我見過,就在牛棚。

有些記者朋友,為了成就一篇報道,會比較幾個書展的特色,把「牛棚書展」歸為比較帶文化的一類。但事實上,不知是不是換了新總裁,還是受到「書節」和「牛棚書展」的刺激,貿易發展局的「香港書展」也不能說成有錢眼沒文化。

我想,在一篇報道裡說一個書展或者太過抽象;但如果問我,我會說,「牛棚書展」是一個有人讀書的書展。

在一個圍繞著書籍的空間裡讀書,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梁文道:如果泛民主派爭取的是直選人大……

【明報-筆陣】我們在香港很流行講「政治是種妥協的藝術」,但是很少有人會說政治也是一種關於可能的藝術。藝術總是涉及想像力,涉及事物的變形,涉及打開未曾得見的領域。當政治被視作一種藝術的時候,它就應該不只是談判交易的手段,操弄傳媒的技巧,擺佈下屬和對手的能耐,而且是突破僵局,創造新的議題和新空間的能力。

上周拙作珒誰的時間表?誰的路線圖?珛刊出後,有的朋友認為我太悲觀,如吳志森兄在本報發表的珒中國的時間表,香港的路線圖珛,似乎覺得我在重彈「中國一日無民主,香港一天不會有直選」的舊調。但是我不以為把中國因素放進香港政改歷程考量就一定是悲觀,這只是一個不可迴避的現實。面對這樣的現實,民主派不一定要玩妥協的藝術,也不一定要來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硬碰,而是可以運用想像力,開展更多新的議題。

先說妥協與硬碰,妥協是香港泛民主派最最忌諱的事,一妥協就意味轉;反過來,「企硬」則是至高無上的道德標杆。站穩立場當然重要,堅守原則當然重要,但是怎樣依據立場實踐原則同樣重要。在去年的立法會選舉裏面,泛民主派的大纛是「爭取07、08普選」,這是我們很多人支持的立場;但身為從政者,身為民選議員,我也期待他們告訴大家,他們要用什麼方法去爭取07、08普選,因為這是他們的責任。摩西不能只是告訴以色列人要過紅海,他還要拿出辦法來帶領大家過紅海。那麼,為了實現07、08雙普選,泛民主派拿出什麼方案來了嗎?如果沒有,所謂的原則豈非成了空談?

假如很多人在參選的時候就知道07、08雙普選不大現實,那麼他們後來是否該有一份次佳方案給選民,是否該有一張自己的時間表,然後告訴大家在無可奈何的情底下只好採用這個次佳方案,但這個方案是能嵌進他們準備的時間表裏的呢?結果也沒有,因為他們害怕這是轉,怕大家說他們「企得唔夠硬」。最後,我們投票給民主派的選民們在他們既不知如何落實07、08雙普選,又沒有次佳或次次佳的計劃底下,突然面對政府即將拋出的政改方案。到了這時候,湯家驊才說要構思一個另類方案,但很可惜,正如蔡子強兄所說的,這時候才出另類方案,為時已晚。

「07、08雙普選」不只像一個魔咒般束縛住了泛民主派「妥協」的空間,而且也束縛住了他們推動民主改革的想像空間。把我所說的中國因素放進來不是更添重擔,而是為了創造更多的可能,或者「擴大戰線」。我們曾說過「泛民主派」患上了「中國失語症」,指的就是在「平反六四」和「結束一黨專政」以外,對於中國政治無話可說。要知道中國本身也有改革的力量,最近李敖訪問大陸,成果譽參半,但起碼有一點他說的是對的,那就是「只要我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當作真的,它就是真的」。正是在這樣的心態底下,自去年伊始,才會有這麼多的內地學者、律師和其他民間人士紛紛投入「維憲」和「維權」的運動。請問泛民主派對這些事件又有什麼看法?

在內地的傳媒環境底下,香港泛民主派的形象頗為負面。大陸有些人接受了官方說法,認為那是一小撮不顧大局不理祖國的滋事分子;也有人只是不大理解,抱隔岸觀火的態度看你香港在鬧什麼。換句話說,就算有些老民主派認為「中國沒民主,香港就沒民主」,但在實際上兩地的改革力量一直處在互不相識互不理解的局面。或許,香港泛民主派太害怕給人扣上「井水犯河水」、「意圖顛覆內地政權」的帽子。但讓我們想像一下,如果張文光和李卓人,甚至梁國雄,在見張德江的時候不只是要求平反六四,也不只是在說過香港政改立場然後就得轉到兩地經貿往來,和環境問題之上;反而問他兩件關於廣東的事:「張書記,最近番禺魚窩頭鎮太石村村民要罷免村官,這是合法合憲的事,為什麼要出動過千警力彈壓他們呢?」又或者問他:「張書記,年頭有個叫做鄒濤的深圳市民寫了封公開信,要求報名參加直選人大代表,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老百姓好像都很支持他呀!」(這等於是梁國雄關於直選代表提問的具體版本)。這會引出怎麼樣的結果呢?可以肯定張德江既不能說中央早有定論,也不能推說「話不投機半句多」吧。最重要的,是內地百姓若有機會知道香港民主派議員和廣東省委討論過這些議題,會不會發現原來他們也會說我們的語言,原來大家的基本關懷是一樣的呢?

說中國政治的語言,不只是咬住幾句國家領導人的話不放,然後各取所需各自發揮;而且是要說出一套全國改革力量的關懷。激進一點,且讓我們「吃透」中國政治民主化那由村開始的邏輯,就能在香港提出地方層級的「法內自治」。例如前一陣子「香港民主發展網絡」一眾學者和我在這裏分別提出的區政局概念,就是一套在「07、08雙普選」方案以外的民主化路線。它倡議重組5個直選產生的區政局,讓各黨派有機會在地方執政,這是不是相應於內地那種由地方開展的民主自治模式香港版呢?又或者,泛民主派能不能倡議全港市民一人一票直選港區人大代表,並且候選人得是自己報名參選的呢(而非經由協商提議產生)?須知直選人大不只是近年內地談得鬧哄哄的題目,也是香港泛民主派和內地政府最合理最對口的磋商題材。

我們不是要泛民主派放棄盡快實現雙普選的目標,而是要他們擴闊眼界,拉長戰線,推出更多有利於民主化的議題。考慮中國因素,不必只是看到局限,也可以是看到可能。

【上周我在珒誰的時間表?誰的路線圖?珛裏提到,「要求結束一黨專政的民主黨」,查民主黨黨綱實無此一條,謹此向民主黨及所有讀者致歉。】

2005年9月27日星期二

梁文道或黃世澤:欣宜與廣管局

【都市日報-兵器譜】於9月12日無為迪士尼樂園開幕製作的特備節目中,選了欣宜飾演白雪公主,惹來了三百多宗投訴,亦成為了一時的話題。

根據現行廣管局頒佈的指引,欣宜來扮白雪公主並無違反任何規例,廣管局的官員只能作出例行回覆。不過,令人更感興趣的是,由何時開始,市民以向廣管局投訴作武器,對個別節目的內容作出各類表態?

最早以廣管局作為表態平台的,是香港「愛國」人士。剛停播不久港台電視部時事節目《頭條新聞》,由於經常以幽默抵死的手法議論時政,引來缺乏幽默感的「愛國」人士不滿。因此,除了徐四民指責節目陰陽怪氣外,亦有不少氣在心頭的人,向廣管局作出投訴,希望利用群眾壓力,令他們的眼中釘早日消失。

如果廣管局對那些與廣管局所頒的指引無關的投訴,採取不理睬的態度,廣管局就不會日後發展成表態的平台。但廣管局很多時,並非將投訴送到垃圾桶去,而是去信持牌機構,要求持牌機構作出書面解釋,再考慮會否採取進一步行動。撰寫書面解釋,對工作本來已經繁重的幕後人員,簡直百上加斤。有時候,監製要浪費時間,為一些明顯與廣管局指引無關的個案,撰寫相關的書面解釋。

雖然最後廣管局都會判定投訴不成立,加上部分投訴數字多的個案,會引來傳媒的目光,廣管局一定會答覆,到底有多少市民就個別節目或主持人作出投訴。相反,廣播機構的投訴部門,就不會將觀眾的投訴情況公諸於世。發展至此,市民根本已不是要求廣管局根據指引和規章來主持公道,或懲處違反指引去製作節目的機構,相反只是想展示實力,宣示公眾對個別節目以至主持人的立場,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廣管局收到與指引無關的投訴越來越多。

廣管局漸漸成為了一種另類民意調查機構,投訴數字只是一種實力的表現,與節目本身違規與否根本無關係。當廣管局成為無聊投訴的戰場時,廣管局還剩多少公信力亦可想而知。而廣管局之所以縱容各類無聊透頂的投訴,又與廣管局的成員組成有關。這次欣宜事件反映,其實是廣管局成員的政治立場所帶來。

2005年9月26日星期一

梁文道:蒙娜麗莎死人頭

【都市日報-兵器譜】蒙娜麗莎大概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一幅畫,也是最多藝術家、設計師和其他各色人等戲仿模擬的肖像(icon)。所以我們不只看過印得到處都是的「正版」蒙娜麗莎,也看過留鬍子的蒙娜麗莎,看過哈哈大笑的蒙娜麗莎,還看過漫畫版的蒙娜麗莎和蒙娜麗莎的立體雕塑。

每一個人重畫蒙娜麗莎都有不同的目的,畫出來也有不同的效果;但不管大家為甚麼要仿作蒙娜麗莎,也不管仿出來的效果是輕度的調侃還是深沉的反思;它們都擴大了這幅畫及其作者達文西的影響力和知名度,也拓深了這幅畫的意蘊。因為所有的仿製品都是對原作的一種解譯,也更加鞏固了這幅畫作為Cultural icon的地位。讓我們想像一下,如果達文西今天還活著,而他特別小氣,覺得後人為他那帶著神秘微笑的女性加兩撇鬍鬚是種侮辱,因此提出控訴的話,那會產生怎麼樣的效果?

又如果今天收藏這幅畫的博物館,決定起訴一份報紙上的政治漫畫把它畫進了背景,因為這是侵犯智慧產權的話,大家又會作何感想﹖好在達文西雖是天才,但還沒發明出長生不老的方法,也好在羅浮宮擁有的權利不夠週全,否則我們今天可能就看不到《達文西密碼》這部驚險懸疑的小說了。因為這部小說裏不只出現了「蒙娜麗莎」這四個字,還把它和一宗血腥的謀殺案掛上了,甚至這部小說的作者還因此發了大財。

而這一切一切換在另一個環境底下,是可以被人控告侵權的。我說的就是香港近年最有活力的劇團之一,「好戲量」的作品《吉蒂與死人頭》。這部作品的靈感來自優秀編劇家楊秉基看到前些年「Hello Kitty」藏屍案,於是它有了現在這個劇名,也在宣傳海報上出現了經過再造的Kitty頭像。

結果創造並擁有Hello Kitty的日本公司Sanrio 就不幹了:(1) 認為使用了Hello Kitty的肖像是侵權,(2) 認為「好戲量」未經授權就使用「吉蒂」這個名字,(3) 認為這個戲的內容可能不符合Hello Kitty原有的正面意義,(4) 當然,這部戲是收門票的。所以Sanrio的代表律師要求「好戲量」停止這種侵權行為,同時交出劇本讓他們研究。

蒙娜麗莎是人類文化的遺產,也是大眾文化的icon;Hello Kitty未必是人類文化的遺產,但肯定也是大眾文化的icon。凡是大眾文化的icon,就會引出各式各樣大眾版的詮釋,例如《吉蒂與死人頭》對Hello Kitty的詮釋。只是到了我們這個智慧產權至上的年代,企業是不准你做這種詮釋的。看來楊秉基下回只好創作《蒙娜麗莎死人頭》了。

2005年9月25日星期日

梁文道:失落在中國的猶太人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大約五、六年前,我第一次聽說河南開封曾經有個歷史悠久的猶太社群,甚至還有過一座猶太教禮拜堂,它的部份殘垣還被保留在開封的博物館裏。是猶太人呀,那支據說漂泊流徒在世界各地的不幸民族,他們竟然也曾落腳中國,還建起了維繫他們身份認同的教堂。他們的樣貌可有變化?他們能說希伯來語嗎?他們和漢人相處得可好?想像一下在歐洲人來華之前的幾百年一千年,就有這麼一批「外國人」住在中原內陸,而且一直住下來,能不叫人想像迷嗎?

於是我開始搜集尋找關於開封猶太人的資料和研究,例如陳垣老先生的《開封一賜樂業教考》(「一賜樂業」就是以色列Israel的音譯)。最新看到的是法國耶穌會會士榮振華和澳洲學者編著的《中國的猶太人》,這本書收集了明朝利瑪竇來華時耶穌會士們的書信和記錄,是研究開封猶太社群的重要材料。而且裏面有一些草圖,畫的是當時猶太人的服裝及建築,讀者們可以清楚看到,儘管開封猶太人用的經卷還是十足傳統的,但禮拜堂的外貌已經和一般中國建築分別不大了。

利瑪竇發現中國有猶太人,是在1605年的6月尾。當時有個叫做艾田的老舉人從開封進京考進士,聽說有個博學而儒雅的洋人住在北京,於是慕名拜訪。二人見面非常歡喜,利瑪竇實在想不到漢人社會裏竟然有這種長相的外來人種,艾田則很高興除了自己那個孤立衰弱的小圈子,外面的世界也是知道真神的。然後兩個人很開心地走進利瑪竇的教堂裏,利瑪竇熱情介紹聖母一家的畫像和洗者約翰,艾田則以為那是傳說中的猶太人祖先,雖然猶太人沒有畫像傳統,但他還是按照中國人尊祖的傳統躬身行禮。兩人就在誤會的友善中慢慢發現疑竇,艾田很驚訝地知道彌賽亞居然早就降臨,利瑪竇則注意到艾田不曉得甚麼是《新約》。

雖然利瑪竇有點失望,那些住在開封的外國人不是甚麼失散了的基督徒,而是和歐洲方面稍有差異的猶太教徒;但他還是很好奇猶太人怎麼會把耶和華譯作「天」和「上帝」,他們為何又會跟中國人祭祖跪皇帝。這對他的傳教工作太重要了,要知道耶穌會正和梵蒂岡爭論,中國人祭祖只是習慣而非邪教。如果連出名頑固的猶太人都給祖先上香,那麼中國的天主教徒為甚麼不可以呢?遠在開封的老拉比更妙,他很擔心自漢代開始的中國猶太教已經日漸衰微,會用希伯來文讀《摩西五書》的年輕人實在不多了。所以他寫信給利瑪竇神父,說他如果肯戒吃豬肉,就願意把拉比之位傳給他……。

如今開封還有幾十戶自稱猶太人的家庭,但他們不知割禮,也分不清誰是摩西誰是大,身體外觀更已混得和漢人沒兩樣。有人懷疑,他們堅持自己的猶太身份,只是為了得到少數民族的政策優惠。

2005年9月23日星期五

梁文道或黃世澤:欣宜的悲劇

【都市日報-兵器譜】減肥有成的欣宜在迪士尼開幕晚會上扮演白雪公主,香港無電視竟為此收到數宗投訴,打破歷來紀錄。廣播管理局發言人總結投訴內容主要是「該節目兒童不宜、無列明家長指引、嚇親小朋友、令人感到不安及噁心」。有網友則在討論區上批評:「好心佢咁肥,咁樣衰,就唔好係度扮公主啦;真係米奇老鼠都嘔死」。

這一波惡狠狠的浪潮來自早前欣宜於另一個活動中親吻新人偶像吳卓羲,許多網友認為她「唔知醜字點寫,人不知幾驚你,都要夾硬咀埋去」。一時之間,很多人都把那個片段加工再改造,放在網上邊罵邊流傳。向以出位聞名的娛樂傳媒則加上一把勁,既繪影繪聲地描寫肥肥在這一連串事件中的角色,又找出很多照片證明一直聲稱想當公主扮純情的欣宜其實又煲煙又喪浦;甚至還在雜誌中附贈欣宜頭像箭靶紙牌,以供大家發洩。每隔一段時期,香港娛樂圈就會製造一個「社會公敵」出來,供大家嘲諷挖苦,發洩取樂。舉其舊例先有「毒瘤明」劉錫明,後有「B嫂」章小惠,現在則是欣宜。他們的遭遇或有不同,討人厭的理由或者不一,被傳媒攻訐的手法也各自精彩;但從一個娛樂新聞的生態邏輯來說,他們起到的作用卻是一樣的。別看娛樂新聞好像很無聊很下賤,不只追拍女藝人走光,現在連他們拉下的屎屎尿尿也要跟蹤一番。

其實娛樂新聞背後的價值觀是最能代表社會主流也最保守的。老是想探索女星的裙底春光,正是從反面約束所有女星要行得正坐得正,儀容端莊;不斷挖掘藝人的婚外情,正是因為穩固的一夫一妻異性戀體制是正常規範,夫妻恩愛父慈子孝又怎能成為新聞題材?所以每當大眾閱讀八卦新聞時嘆一聲:「哇!有冇搞錯,咁都得﹖」,他們就是在重申一回社會主流的價值。從這個角度來說,香港日益惡俗的娛樂新聞不是世風日下的原兇,恰恰相反,它們是新時期的道德重整委員會。例如以前的章小惠,她之所以成為社會公敵,不外乎因為她被呈現為一個做作、奢侈、拋夫、搶別人老公的女子。她完全是傳統壞女人典型的摩登版,透過鬥垮她鬥臭她,我們才能重新樹立良家婦女的穩當地位。

現在欣宜又做錯了甚麼呢?她又不過像大部分少女一樣,有個想當漂亮小公主的天真願望;她只不過像很多同齡青年一樣,希望有個銀色生涯同時又愛玩反叛。她錯就錯在有個身為娛樂圈大姐大的阿媽,起步比誰都容易。這就冒犯了娛樂新聞背後民粹主義的傾向,明星後人一向只會遭到更多的歧視。更錯的地方是欣宜曾經那麼肥胖,雖然她減了肥,雖然這是個誇耀瘦身成功例子的年代,但是肥胖依然是種原罪,一旦存在終身難去。

2005年9月22日星期四

梁文道或黃世澤:刺客為何會失手(選舉刺客下)

【都市日報-兵器譜】當選舉變成了重大政治議題的全民公決時,就會有刺客型候選人,以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姿態,狙擊部分重點候選人。不過刺客不是每次都得手,日本互聯網新貴堀江貴文這次選舉中始終輸給反對郵政民營化的大將龜井靜香。

而梁國雄未成為尊貴的立法會議員前,在二零零三年區議會選舉中,無法於錦屏選區取代蔡素玉。雖然刺客有的是天時,甚至人和,但有時候缺乏地利,如果缺乏經驗就會陷入苦戰。像堀江貴文這次未能成功挑戰的廣島六區,是一個典型的農村選區,不少農民固然需要各類慷納稅人之慨的公共建設,而人口老化的農村地區,亦對郵政民營化持保留態度。但人氣因其傳奇創業經歷而充沛的堀江貴文,明顯是城市人的偶像,而且他又缺乏從政經驗,面對龜井靜香這種老奸巨猾,只是輸了兩萬多票也實在運氣不俗。

不過,不少人認為堀江貴文這次要乘選舉宣傳一下自己,下次選舉未必有興趣再戰廣島六區。小泉純一郎的繼任人,找誰來拔除龜井靜香也實在夠頭痛。梁國雄於二零零三年挑戰的錦屏選區,本來梁國雄有一定優勢。雖然當地有相當一批操福建話的居民,但梁國雄在爭取港人內地子女居港權上的勇猛表現,其實一直得到當地年青一代以至部分老居民的讚賞。事實上,最終蔡素玉都只能取得四成多的選票。梁國雄二零零三年之所以挑戰失敗,因為在區議會單議席單票制遊戲規則下,票票緊張,有人分薄票源就肯定有人漁人得利。

很不幸,當時有一位親民主派的候選人黃成光出現,令民主派票源分散,相反蔡素玉的票源就鞏固下來。政治從來都不需要百分之百支持,只要選舉期間相對領先就算贏。梁國雄的狙擊行動,因此功敗垂成,未能將保皇黨在北角的票倉一舉攻下。

任何空降行動要成功,天時地利人和都需要充分計算和準備,否則刺客武力多高強也會飲恨而終。在政治上,光靠時勢以及充沛的人氣,都不保證刺客型政客,能夠成功完成任務。小泉純一郎這次選舉所採用的刺客戰術,固然已成經典,但刺客戰術的失敗事例,更值得後人加以參詳和思考。

2005年9月21日星期三

梁文道:誰的時間表?誰的路線圖?

【明報-筆陣】毫無疑問,香港人最終會有一個全民普選的立法會和行政長官。有問題的,是那個「最終」指的到底是什麼時候。主導香港政壇和輿論光譜的主要軸線,就是來自對這個問題的不同解答。泛民主派希望那個最終日期來得愈快愈好,最好就是現在;保守派(也就是俗稱的「親中派」)則希望那個最終日期不要來得太快,最好是「循序漸進」。

怎樣從當前800個人選出特首,立法會有一半直選議員的情下過渡到那個最終階段,又有不同的程序要求。有人說必須有個時間表,說明選出特首的委員會人數如何逐漸擴展至全體公民,立法會的議席又如何逐漸邁向全部由直選產生。又有人說時間表不切實際,只是一種沒有邏輯而且硬來的外加限制;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張路線圖,考慮到各種能夠促成普選的條件之後,列出得一一通過的實質關口,然按部就班慢慢完成。

現在的問題是時間表一說為何被認為「不切實際」,到底什麼是「實際」?倡議路線圖者卻又尚未明白指出那些切乎實際的條件和關口又是些什麼東西。簡單地講,每當泛民主派一提出07、08普選,保守派就會反駁說香港實行普選的條件還不成熟;但實行普選到底需要什麼條件,又用什麼指標去量度那些條件成熟與否呢?這兩個問題不只負責推出政改方案的政府沒有詳細研究,倡導路線圖的朋友沒有清楚列明,就連指稱「普選條件未成熟」的保守派也從未提出一套足以令人信服的全面解釋。其中到底有何難處?

或許我們應該把視角拉遠一點,從香港這個特別行政區的成立基礎來看。一開始,香港回歸中國的歷程就是在「一國兩制」的前提下展開的,而這兩制的存在總是被解讀成為了保持香港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不變。偉大發明「一國兩制」既解決了主權回歸的問題,又解決了當年港人對共產主義心存疑慮的信心問題。不過「一國兩制」不是永遠長存的狀態,它是個有時效性的權宜之計,那個時效期限也就是大家熟知的「50年不變」。對上個世紀80年代的港人來說,有這句「50年不變」的保證實在太過充分,起碼自己這輩子都能「馬照跑、舞照跳」下去。至於50年之後,誰知道那時會是什麼光景?誰又知道那時日月會否換新天?更何鄧小平又說過「50年不夠,100年都沒問題」。

加上有時效限制的一國兩制框架來看香港那個終將實現的雙普選,我們會看見一個很不可思議的景象:香港終於會全面融入中國體制,而且在那個體制底下,香港做為中國其中一個城市居然會有市民直選的市長和市議會。那麼這個市長要不要接受市委書記的領導呢?如果市長是全民普選的,那麼是他的權力比較大還是共產黨指派的市委書記比較大呢?如果這個城市的議會也是全民直選產生,那麼它的人大又將置於何地?還是它的人大就會自動過戶成了議會?如果香港可以有自己市民選出的市長和議會,那麼其他城市又怎麼辦?上海行不行?廣州行不行?北京呢?最直接的疑問就是中國共產黨能不能容許這樣的情發生?它可以接受中國土地上有一個大城市的市長不是黨員嗎?它能夠接受有這麼一個城市有它自己的執政黨,而這個黨竟然不是共產黨,卻是民建聯、自由黨或者民主黨嗎?

回過頭看,所謂「50年不變」如果是個壓住港人疑慮的說詞,它要拖延的就是上述情的提早發生。「一國兩制」和「50年不變」這等說法誕生的80年代,正是中國政治改革討論最大膽最開放的時代。不只「黨政分家」與「三權分立」等話語響遍知識界輿論界,而且還有大膽的實際嘗試。最近國家主席胡錦濤在加拿大公開表示,現在中國村一級的行政單位已經有民主選舉,如果村能管好自己,那麼將來鎮也就有機會管好自己了。現在村級自治的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正是在1987年通過,88年試行的。

假如「一國兩制」和「50年不變」不只是只顧今朝哪管明天的一時之計,那麼它預設的就是自政治改革初露曙光的80年代開始算起,中國遲早會在70年後能夠承受市級的民主直選。反正中國農村在1988年就開放了民主選舉,村民委員會只需接受鄉鎮政府的「指導」(不是「領導」),在一定範圍內可以實行「法內自治」;難道到了2047年還沒辦法達到市能「管好自己」的地步嗎?所以「50年不變」不只是把時間交給香港人,保護他們生活方式和基本制度的延續;也是把時間交給了中央政府,讓他們有空間去逐步吸納香港最終普選市長及議會的衝擊。萬一50年不夠,鄧小平說了,還可以等100年。

為什麼香港普選之路的時間表不切實際,那是因為這個時間表沒有把中國從村開始的自治進程時間表算進去。內地自己都沒有從村到鎮的自治時間表,香港又如何能有一份普選時間表?為什麼香港普選的條件老是說不清,那是因為香港普選的條件根本不只是香港社會自己的事,所以路線圖也只能是一幅難解的超現實藝術畫。如果有人想把香港弄成中國民主的實驗室,我們也不要忘了「井水不犯河水」,香港可不能成為和平演變中國的顛覆基地。要求結束一黨專政的民主黨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就算到了2047年中國可以開放直轄市選舉,大概也難受得了市長反對共產黨執政。

香港政改的困局在於這些「中國因素」是大家都心中有數的,但又不便明言。中央政府明明有種種疑慮,卻又不能說透,也無法在制

度上直接出手調節香港政改的步調,難以把香港市民的民主化要求消於無形。於是就有種種或明或暗的奇怪招數和壓力陰影,但港人還要裝作這是一場只有我們自己在玩的遊戲。時間表也好,路線圖也好,都不過是些對潛規則視而不見自欺欺人的東西。

2005年9月20日星期二

梁文道或黃世澤:改革就是magic word

【都市日報-兵器譜】常看日本漫畫,而且不論種類的人,一定不會對於小泉純一郎贏得大選感到奇怪。在個多月前,當小泉因為參議院不通過其郵政改革方案,而決定解散眾議院時,幾乎所有人都說這是一場政治豪賭甚至政治自殺。

因為看起來重選眾議院是不必要的,又不是它打掉了小泉的政革方案;硬是要拆了它再重組,為的只是贏取更大的政治實力。而且小泉在自己的自民黨就遭到不少反對聲音,很多派系都以叛黨出走要脅他。他真能贏得了這場不合理的賽局嗎﹖

只要看一看小泉純一郎選戰的佈局,就會發現他念茲在茲的郵政民營化方案奇怪地不是選戰最亮眼的重點。且先莫論他個人獨特的風格,支持他的獨立參選人「崛江A夢」,就一直標榜的是他IT新貴的年輕形象,欲以blogger和網友的聲勢推倒年邁的傳統對手。再如他那群更吸引傳媒注意力的「粉紅刺客」:年輕的經濟學者佐藤由香里、日本方太藤野真紀子、英語和阿拉伯語「啦啦聲」的環境大臣小池百合子;她們帶出的與其說是郵政改革的更深入討論,倒不如說就是她們自己的身份。保守的日本政壇何曾見過這麼一批年輕有為的巾幗英雌﹖

整場大選的重點根本不是郵政民營化這個特定清楚的議題,而是「改革」的形象。小泉主導的選舉策略成功地製造出「支持我就是支持郵政改革,支持郵政改革就是支持改革」的感官印象,進而把對手逼進反動保守的死角。於是擺在日本選民面前的抉擇就是支持改革還是反對改革。

在漫畫這種最能反映日本社會民情的大眾文化形式裡,一直有種厭倦老男人繼續把持政權、政經大老論資排輩、派系間秘密交易勾心鬥角的情緒湧動,它們的表現也同時塑造了日本年輕一代對政局的負面看法。就是在這樣的背景底下,小泉純一郎玩魔法般地把本來最保守且掌握政權最長久的自民黨變成了激進改革的急先鋒。現代政治環境總是企盼改革,對很多百姓來講,改革的內容是甚麼不重要,有改革的語言和形象就夠了。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如果民建聯搖身一變成了最in最 young最型的政黨,會是甚麼效果?

2005年9月18日星期日

梁文道:莫記小過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只有在讀書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個寬容的人。因為我的信條是一本書再怎麼不對勁,只要你已經翻開它了,就不妨接受它。當然接受它並不意味你必須完成它,只是一本書,既然已經買了回來又看了幾頁,如果氣沖沖惡狠狠地把它甩出去然後喊一聲:「混帳!這家伙是個白癡」,豈不是對不住自己。在這個已經不夠好的世界裏,人是該對自己好一點的。靜下來,想想看天生我才必有用呀,再的作者到底也是有媽生的;再壞的書也是人家花時間寫的。而媽媽是種多偉大的人物,時間又是何等地寶貴呢?更何況三人行必有我師,難道一本壞書就教不了我甚麼嗎?可別自大,壞書起碼能叫你見識到世界之大,天外有天。

只是再寬容也好,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沙石眼睛跳不過,好像吃一頓美食旁邊老有蒼蠅飛,揮之不去甚是惱人。例如香港某家出版社,常出報紙文章結集,有一次我看看發現它一本書裏好幾篇文章都有一段是重複的,而且有規律。那條規律是它的第一段必然會在後面某部份重新出現,這是為甚麼呢?原來那些文章在報紙上登的時候,編輯怕它太長,為了醒目和提要,於是抽出其中一段放在文首。看來是書的編輯一時大意,把那一段當成是整篇文章的第一段,重打重印了一回。不過這種報紙編輯手法通常會把那發揮提要作用的一段字粗體標黑,以區別於正文。難道這本書的編輯和校對眼睛不好,還是這本書根本沒有編輯跟校對?

有些書挺可惜的,明明不錯,但就是有幾處資料錯誤的硬傷,猶如完璧有瑕美男生瘡。例如專出建築和城市研究的台灣出版社「田園城市」,最近出了本尚算圖文並茂的《塗鴉.城市糖果地圖》,介紹英國街頭的塗鴉藝術。兩位作者在序言裏引述一句黑格爾的名言「存在即是合理的」,但把它張冠李戴說成是沙特的話。開頭就錯,接下來怎不叫人提心吊膽。再進階一點的,還有兩位香港年青學者寫的《迷失喪拼場》,是透視消費文化深入淺出的好入門,但其中提到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時,卻說他是「美國社會學家」。哎,人家可是拿爵士的正統英國人,還一度是布萊爾的智囊軍師呢。或許,是我太過吹毛求疵。

大陸的出版業日益進步,最近連食譜都出得又有文化又漂亮。「北京漢聲文化」出了一套《山西面食》,就讓人看得很開胃。可是當我掀到一頁貓耳朵的手部動作特寫照時,肚子竟不禁疼了起來。只見師傅揉糰的那雙手,十指指甲縫裏竟是一圈黑邊!這可是我多年中西食譜閱讀經驗裏未曾得見的。難得圖邊文字還說做貓耳朵不需特殊工具,「只要一雙乾淨的手」。再轉念一想,鹵菜名店的鹵水不是常標榜一鍋煮了幾十年不倒不熄嗎?這個道理用在點師傅手上應該也是通的。

2005年9月16日星期五

梁文道或黃世澤:殖民地幽靈(香港人的自我作賤.下)

【都市日報-兵器譜】香港商人的勢利短視,固然是一種自我作踐行為。另一種在香港常見的自我作踐行為,那就是對宗主國的盲目褒揚,對香港自身的缺點就用放大鏡來看。近年的趨勢是,在傳媒上,有關中國官員、制度、發展都是好的,香港要依賴中國。

其實這種心態,由英治時代到現在都存在。在英國殖民統治香港的年代,凡英國都是好的。所以很多人都信賴英國產品,家長愛送子女去英國讀書等等。當然,英國人是很講究的民族,他們的產品和教育不少都是世界頂級。

不過,很多香港人當時對英國的吹捧、崇拜,並非因為他們真心去了解英國文化,只是將中國文化中的奴才心態、藩屬心態搬過來,總之凡是宗主國的就是好。因此,香港人有一種永遠被殖民的心態,結果香港人的英文永遠學不好,因為英國文化在香港的根實在太淺,只有足球、賽馬和司法制度能夠本地化後落地生根。而一大堆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誓死為英國人效忠的政客商人,到了現在講說話左得連不少共產黨員都側目。以往沒人看得起的中國大學學位,現時有不少家長心動,那就是因為香港有這種凡事要跟著宗主國步伐走的心態。由香港人的自我作踐心態來看,不難看出「一國兩制」有失敗的可能。這種失敗並非因為中央主動干涉香港事務,而是香港人這種凡事必認為宗主國是好的心態,將香港的獨特性逐步放逐,自我意識上與中國其他地方看齊。但在中國走向現代化的今天,中國十三億人民雖然見的世面不少,但他們要在心態上與西方主流接軌,相信要很長的時間。而中國給予香港獨特的地位,除了統戰台灣的需要,亦在某程度因為中國需要長期受英國統治的香港人,作為中國人步向世界的一種楷模。

現時才發現香港人如此愛自我糟蹋,那當初為何要提出一國兩制,可能搞一國一制都有一堆人主動走出來歌功頌德。前聯交所主席李福善,在八十年代有名言:「香港只不過由英國殖民地變成中國殖民地。」但中國不需要殖民地,中國需要是貨真價實的特區。要殖民地幽靈走進歷史,香港人要學懂莊敬自強,重新建立自信心。

2005年9月15日星期四

梁文道或黃世澤:香港製造(香港人的自我作賤.上)

【都市日報-兵器譜】很多香港人,都可能認為製造業在香港已經消失,因為在世上,沒有多少貨品是寫著香港製造。但事實,剛好相反。

在不少銀行、政府部門,都有掛著TWEMCO牌的鐘。這牌子的鐘,多數以交流電推動,除了有傳統的指針式時鐘,還有揭牌式的數字鐘。很多人都不知,這款近年被日本人大力吹捧的耐用時鐘,並非歐洲產品,而是正宗香港公司製造的香港貨。在Google上,提及TWEMCO的香港中文網頁不多,談論這款鐘的,反而都是日本人。旺角有些商場趕時髦也賣這牌子的鐘,都沒有講明是香港製造。

香港不少商人都以成衣起家,其實香港仍然有成衣製造業。Ascot Cheng的恤衫固然舉世知名,早已衝出鯉魚門,連前美國總統老布殊都是擁躉之一。而香港的恤衫代工業,一向聲譽很好。平價恤衫一般由中國和印尼工廠生產,但比較高級的歐美牌子,仍然由香港負責生產。

由TWEMCO到香港的時裝製造業,大家都看到,其實香港的工人水準不差,為何香港製造到今天,香港人不重視,反而外國人才知香港製造業的好?香港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其實與製造業有關。不過,不少在製造業上取得成就的巨富,都放棄了製造業的老本行,改為在地產發展上取得財富。更不堪的一批,是那些製造業商人的第二代,發展房地產沒有李嘉誠般理想,繼承父業後就坐食山崩,沒有將家族的基業做好。

而有不少工廠的東主,眼見中國的勞力和土地成本便宜,把廠搬到中國。他們以為香港工資高,租金高就代表了缺乏競爭力,完全放棄香港的生產基地。

無可否認現時不少頂級名牌時裝,都有將部分款式交給中國生產,但最頂級、最好利潤的款式,是一定留在意大利這些國家生產,因為意大利的工人質素,以及布料質素已成了世界名牌,大家心甘情願付那麼多。另一方面,世界有太多勞力便宜的第三世界國家,在激烈競爭下,廠商本來利潤都很低。只要工人質素差一點,令製成品的退貨率急升,工廠便要艱苦經營,這是香港商人沒有估算過。

沒有了香港的生產基地,試問還談什麼高增值產品?香港製造本來也有機會像意大利製造般成為名牌的標記,但香港商界的勢利短視,香港人不去發揚這種優勢,不是自我作賤,又是甚麼?

2005年9月14日星期三

梁文道或黃世澤:排隊方法的演進

【都市日報-兵器譜】不算列隊行進的螞蟻和等著溯游至河水上游產卵的三文魚,排隊其實是一種人類社會才有的現象。就像我之前所說的,它是分配有限資源的公正手法。但不管它如何公正,要是排隊的人覺得隊伍太長,前進的速度難以忍受,花去的時間成本比起自己想要得到的貨品價值高得多,這個本來很公正的秩序還是有機會混亂起來。

關於排隊,早就有人發展出複雜的數學模式和管理理論了,對於服務提供或銷售者來講十分有用。簡單地講,他們想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一方面透過排隊來降低經營成本,同時又不會減少需求。說排隊可以降低經營成本,原因是如果想讓所有消費者即時得到滿足的話,那麼一個派米的團體就該開上數以百計的派米點,而非只有一兩個窗口。但這麼一來,派米團體的人力成本肯定要大為增加。所以實施排隊措施的單位其實是把自己的經營成本轉移到了消費者身上,而消費者為此付出的成本就是時間。但消費者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他們付出的成本太高,可能就會放棄他們想得到的貨品了。

排隊理論具體實現的例子之一是銀行櫃位近年的新安排。十多年前大家去銀行接受服務,常常是不同櫃位前面各有隊伍,而且想入支票想換外幣的都混在一條龍裡。但如今銀行不只把各種服務分類處理,讓顧客排隊排得更有效率;還有更重要的一招,就是派籌。派籌看來簡單不過,其實別有玄機,它最大的作用不是使客人不用呆站排列,而是使每一個人從號碼牌中掌握到自己要排上多少時間,從而決定是等還是不等。

一般人可能沒有料到流行的電話自動服務其實也是一種排隊。大家想必試過要接觸真人服務員,卻要等上半天然後不斷聽音樂,或者聽段經典錄音「而家線路好繁忙,請你等一陣,我服務員好快會接聽你電話」,跟著火大起來的接電話的經歷。荷蘭處理這個問題的方法就是派籌,每一個打電話尋求協助的人都會被錄音告知自己排在第幾號。如果你發現自己排得太後,大可掛線去也;如果你願意等,起碼心中有數得等多久,不用像我們這裡,老是有種要提著電話直到海枯石爛,人化成石的綿綿長恨。

梁文道:讓市民對自己吃的魚負責

【明報-筆陣】牛有瘋牛症,雞有禽流感,豬有鏈球菌,魚則有孔雀石綠;終於快到大閘蟹出場了,台灣卻先行淪陷,如此看來,離香港人吃蟹出問題的時候還會遠嗎?其實照應節食品出爐的時序推想,我們還可以把內地生產的月餅、冬令時分的臘味和春節上市的糖果零食一一列入觀察名單,等它們出事,等周一嶽局長出來解畫兼表演大嘴神仙肚。只是這麼吃下去,不只周局長或其他官員的體重會不斷上升,恐怕周局長背上的包袱也會不斷增加,屆時他還有政治能量去闖醫療體系改革這個大難關嗎?於是政府可能會懷念起市政局和區域市政局還沒有被砍掉的老好日子,如果有這兩個民選議會和轄下部門分擔保證食品衛生的重任,今天特首豈不是能夠抱手說風涼話:「唉呀,怎麼各位議員這麼不小心呢?吃壞了市民的身子,我們很心痛呀。」特區政府不斷集中權力的結果,自然就是變了超級大箭靶,一不小心就連游泳池發現糞便都成為政治事件。

當然我們都了解食物安全本來就是政治事務,因為在現代社會裏面,人民都預期他們的飲食安全是政府的責任。而且一個集中的飲食安全監察部門也會比分散資源在不同機構上更為有效,要不然歐洲各國也不會在食品問題頻發的上世紀90年代之後,紛紛重組和成立專責食品安全的部門了。因此,香港也有人建議成立食品安全局,好明確權責,更有效地監控食物健康。

但是仔細研究這一陣子的輿論,卻不難發現有些被忽略或者被邊緣化的重要課題。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食物的檢查和流通的控制之上,卻很少有人去問「食物到底是如何生產的」和「市民如何感知食物危機」這些根源問題。陳婉嫻議員提出要重振本地漁農業,可說是一個從根處解決危機的方法之一,但是被大部分人當作是違反時代潮流和經濟轉型方向的天方夜譚,迅速地消失在報端之中。

在香港本地生產日用食品是個應該得到更嚴肅關注的課題,但也不一定就是萬病可解的靈丹妙藥。原因很簡單,在整體環境品質惡化,各種食物生產技術日新月異的情形底下,我們根本不能一勞永逸地保證什麼東西吃了不會出狀。就以基因食品為例,這種技術會不會帶來災害,如果會的話其災害程度有多大,爭論至今仍然沒有定見。所以就算魚米果菜統統由本地出產,又有誰能確定那些種子該不該經過基因改造呢?正如當年英國養牛的牧人又怎麼知道他們用的飼料會餵出瘋牛症?養雞的商人又如何曉得雞場的擁擠會使得雞蛋受到沙門氏菌的污染呢?我們早就進入了「風險社會」(RiskSociety),我們使用的技術不知在哪一天會帶來當初料想不到的災難「副作用」,沒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零風險的。

所以風險不是一項客觀存在的東西,而是我們看事情的方法。我們不應該把出問題的食品當作要對付處理的個別對象,而是要帶懷疑的眼光假設一切食品都有潛在的風險。既然如此,我們就要探討風險的意義。說到風險的意義,一般百姓和專家的看法是有分別的。專家關心的是樣本魚身上的孔雀石綠有沒有超標?標準怎麼定?測量如何做?一般人關心的卻只是能不能吃魚。當危機出現的時候,市民想知道的是吃魚會不會致癌,對他們而言孔雀石綠就是樣壞東西。你從專家的角度告訴他們測試結果不超標,是否就能盡釋疑慮呢?

市民的恐慌源於無知,源於他們不是專家,而他們一向以為那些很專業的判斷是只屬於專家的。所以「風險溝通」一直很強調教育,強調專家要把有關知識從上往下地普及開去。在食物安全這種事情上,政府單位就是那個應該擁有大量最專業的專家,可以下最權威判斷,可以負責地開導市民的機構。但是問題並非如此簡單,不僅僅是科學專業之內不會完全沒有爭論,更因為政府本身的官僚結構會讓它的教育失效。最惡劣的情莫過於官員站出來吃牛吃雞叫大家放心,最後牛和雞卻被證實果然有事。到了這一步,人民就會徹底失去信心,一場動搖國本的政治風暴於焉爆發。

這類情近年來在世界各地可謂屢見不鮮,原因就是風險社會學大師貝克(UlrichBeck)所說的,現代官僚體制已經發展到一個沒辦法處理任何風險的程度了。首先,官僚組成的科層體系分工細密,組織龐大,每一個專家或官員都只負責狹小的事務範圍,在人民要求明快肯定的答案時,沒有人能夠迅速反應。而且這種複雜科層結構還會導致責任模糊,原來為了加快效率形成的體制反而成了遲緩的大機器。上層官員如果急於在機器還沒完全轉過來時快速反應,很容易就會出事。

我們在淡水魚含孔雀石綠和豬肉感染鏈球菌的事件裏面,看見有關部門慢三拍的動作和回應;看見當局應該明快決斷地禁止食品入口的時候,卻要等候內地部門配合。很多論者指出這是中港官員溝通的問題,香港政府唯恐破壞與內地的關係。其實這不只是怕不怕得罪內地政府的個別政治判斷問題,還是官僚科層組織的內在問題。在成熟的科層組織裏面,任何決定必將基於足夠而且準確的資訊。但資訊從一層到另一層的流動,卻要講究在「適當」的時機告知給「適當」的對象,稍有差錯就會亂了套。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從官員發現媒體的報道開始,到自己派人蒐集樣本檢驗,再到向內地政府查詢,再到內地部門層層下壓查明真相……,這是多大的一個圈子。每個環節都要依足規則

的話,反應如何不慢,市民如何能不急?效率和正確往往是矛盾的,當政府一接到國家質檢總局的通知,快馬公布及格魚場名單,卻又發生了名單上半數魚場不復存在的鬧劇。如果政府很負責任地派員上去親自檢查,這份名單豈不又要進入另一次循環,再次回到內地官僚體系之中層層覆核?對科層組織來講,科學專業地分析食物安全和迅速回應人民的憂慮是很難找到完美平衡的。

由於沒有能夠徹底消除風險的機制,我們該做的就是怎樣避免食物風險變成信心危機,單靠政府和專家的公眾教育是不夠的。許多國家愈來愈認識到,和人民分享權力是一種避免危機惡化的方法。分享權力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公眾的「知權」,另一個是公眾的參與權。所謂知權,其原則就是人民有權得到關於影響他們健康的事物的資訊,讓百姓享受足夠的資訊,以便自行判斷要吃什麼和不吃什麼。其實踐方式之一是仿效美國政府,列出各種有害物質目錄,不只要以各種渠道公布,還要輔以充分的教育讓大家善於利用。第二種也是更具體的辦法,就是一套完整的標籤制度。標籤不只是質優食品的保證,它也是在政府和專家無法確定風險時讓人民自行判斷的方式。例如特區政府至今拒絕為食品加上的「基因改造標識」,就是一種能夠擴大公民知的權力,防止信心危機的好方法。

至於參與的權力,就是把集中在政府專家體系之內的食物安檢責任釋放給更多非政府部門。在這方面,同樣有很多國家以資助的形式,賦予一些民間團體更大的能力,讓它們參與監測食品安全的任務;也讓它們在制定相關政策時有更大的發言權。這和本地除了政府就是業界的二元狀態極為不同。就算我們的學術界有能力,也沒有很好地被調動進一個系統的監測和決策過程。像消費者委員會這種機構卻又有資源的限制,無法做到大規模的食品檢查測試。

如果要市民吃得放心,要點還是分權,讓他們有機會認識自己的食物,有能力決定自己該把什麼放進嘴裏。

2005年9月13日星期二

梁文道或黃世澤:為虎作倀

【都市日報-兵器譜】最近,無國界記者發表聲明,公開指摘雅虎於中國的子公司雅虎中國,將異見人士師濤的帳戶資料交給中國政府,令師濤被中國政府拘捕。無國界記者的聲明,對雅虎帶來很大的打擊。

因為現時免費電子郵件市場競爭激烈,雅虎與微軟和Google打個不亦樂乎,三間公司爭相加大客戶的郵箱容量。如果雅虎居然為了開拓中國市場,將客戶的資料交給中國政府,誰還敢用私隱權不受保障的電郵服務?

不過,美國的IT公司被指為虎作倀,為獨裁政府鎮壓人民提供技術方案,並非甚麼新鮮事。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已經有大公司在做這類勾當。在電腦未誕生前,不少的統計和資料紀錄任務,由一些打卡機負責。

而當時的IBM,在這方面已是在世界佔領導地位。希特勒在一九三三年,藉柏林國會大廈火災,成功令國會通過《授權法》成為大獨裁者後,就開始著手在德國境內大規模屠殺猶太人、吉卜賽人和同性戀者。要有效屠滅猶太人,先要統計和記錄在德國境內的猶太人口。而IBM當時的打卡技術,正符合納粹黨的需要。當時IBM公司,居然不理一切將打卡機售給德國政府,不少IBM高層還與納粹黨維持良好關係。到了今天,不少歷史學家和猶太人,都認為IBM需要為數以百萬計猶太人被屠殺負責。而近年來,互聯網興起,中國政府除了聘用大批網絡警察,控制人民的言論,亦希望購入一些技術方案,令人民無法接觸一些中國政府眼中有問題的資訊。以中國的網絡技術水平,當然達不到中國領導人的要求。而中國政府後來看中了美資大公司所提供的內容管理(Content Management)技術方案。

包括路由器(Router)等器材的內容管理技術,除了提升網絡速度,亦用作過濾一些不宜觀看的內容,阻止員工在辦公時間上網以及提供企業的資訊保安。中國政府買了這些技術後,就搞了「金盾工程」,令中國人民從此不能自由地上網。而提供有關方案的公司,包括思科(Cisco)、北方電訊(Nortel)都受到指責。不少企業管理層過份唯利是圖,為了營業額,就連公民權利和自由都不顧,甚至間接參與了殺人的勾當。

在資訊自由地區起家的大IT公司,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他們所賺的利潤,背後沾有多少鮮血?

2005年9月12日星期一

梁文道或黃世澤:排隊是一種罪惡

【都市日報-兵器譜】排隊等著進迪士尼樂園,排隊輪候平安米;排隊的隊伍這麼長,排隊的秩序這麼亂;排隊已經成了一個媒體上備受注目的現像,甚至一種社會問題。

就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排隊其實是一種資源分配的正常方式。當要分配的資源有限,而且價格固定;但想要獲得它的人卻又不少,起碼比那資源分配的的管道還要多的時候;隊伍就會出現。

但這個自然的現象其實有它的價值意涵。活在今天的人大概都忘記了在冷戰時期,排隊曾經是「自由世界」用來嘲笑共產國家,用來區別出自己的先進和他們的落後的象徵。每次拍到蘇聯、東德、羅馬尼亞甚至中國等共產主義社會的時候,電視上最常見的畫面就是大雪中一列列長長的隊伍。買牛奶要排隊,買麵包要排隊,買食油要排隊,幾乎想得到甚麼都要排隊,更要命的是若要買全這些日用品還得排不同的隊。

排隊不代表共產國家講秩序,只能代表它們資源匱乏不夠分配。排那麼多隊更顯示出計劃經濟的失敗,一來是本來可以放在一起的貨品例如牛奶和麵包得按規定分開銷售;二來是同類貨品都有相同定價,你不能開一家牛奶專售店把價格定得稍高,讓排隊的人龍少一點。所以不用排隊曾經是市場經濟優於計劃經濟,資本主義勝過社會主義的證據。

此外,即使是在「自由世界」面,排隊有時也是一種不好的東西,它代表貧窮甚至懶惰。領取失業救濟金和綜和援助要排隊,去勞工處登記找工作要排隊,去公立醫院看門診更加要排隊。在這種情況下,排隊的人就是要依靠社會資源的人。他們很容易會被認為是貧窮的懶人,因為沒錢才要排隊享受幾乎免費的服務;而他們花得起時間去排隊是因為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這麼有空無非是不用勤奮工作。於是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循環論證:窮人排隊是因為他們沒有工作,他們把光陰花在排隊而非工作之上,所以活該他們窮得要當「寄生蟲」。仔細看一看我們自己的社會,就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忍受這種歧視。對他們來講,排隊不只是心安理得的資源獲取方式,而且是種「懲罰的儀式」。

2005年9月11日星期日

梁文道:Band 3學生的作業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第一次聽說Lorenzo Milani神父和他開辦的Barbiana學校,是因為甘仔,甘浩望神父。這個香港人都很熟識的「絕食神父」最崇拜Lorenzo Milani了,喜歡引述他說的話,也效法他的行徑;甚至開了一家有點像Barbiana的「居留權大學」,為那些上不了本地正常學校,而仍然爭取居留權的青年上課。

那麼,Milani神父是個怎麼樣的神父呢?請看看這個一生站在窮人身邊,絕不放棄任何一個小孩,44歲壯年去世之後仍因宣揚「良心反對服軍役」而被意大利法庭宣判有罪的天主教神父遺言:「親愛的Michele,親愛的Francuccio,我親愛的孩子們,我愛你們更甚於愛天主,希望祂不會為這件小事而介懷,反而我更希望祂把所有發生的事情都記錄下來。你們的Lorenzo」。很難想像一個神職人員會說自己愛人甚於愛神。不過,耶穌不是說過「凡對我兄弟中最小的一個所做的事,就是對我做的」嗎?愛神的最大表現豈不在於愛人?

到底Lorenzo Milani對孩子們做了些甚麼?他希望天主記錄的又是些甚麼事情?《給老師的信》就是一份答案。《給老師的信》原版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曾譯成多種語文,是一本意大利人家喻戶曉的書,暢銷至今,影響不墜。這本書的作者不是Milani神父,而是他的一群學生。《給老師的信》不是一封對師長們感恩戴德的鳴謝信,而是一份憤怒的控訴,控訴的是教師們不自知的情性和惡習,控訴的是教育制度不長於栽培孩子只精於淘汰「次等生」,控訴的是向資產階級和權貴傾斜的社會機器。這等左傾的教育批判對今天的讀者來講不算陌生,但如今難見的是它語調的激揚和滿溢的理想主義色彩,有時甚至理想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例如作者們要求所有教師最好都像神父一樣保持單身,以便更全心全意地照顧學生。

然而,《給老師的信》還是一份報告,以大量的訪談、統計圖表和政府文獻支持它對意大利教育的批判。我們不要忘記它的作者是幾個Barbiana十五、六歲的學生。所以不妨把它看成一份功課,一項學生們研究自己國家教育和社會體制的project,而且是一項有實際目的的project,它是一封寄給意大利師範學院的投書。這就是Barbiana學校,一家貧困山村裏的小學校,年紀大的學生透過指導年紀輕的學生來磨練自己的知識。過了十六歲則被派到外國打工生活,好見識自己村子以外的世界,當然還學會了外語,這是Barbiana式的外派遊學。最重要的,是他們透過讀報紙和分析政府文件來學語文,一方面這是最切身的,另一方面它使得學生成為真正有社會關懷的公民。

《給老師的信》是一班五十年前異國「籮底橙」的學習心得,我懷疑今天香港有多少名校生寫得出來。

2005年9月9日星期五

梁文道或黃世澤:棄城

【都市日報-兵器譜】聽說新奧爾良很可能會變成一座棄城,因為它低於海平面,再修堤防又不知擋不擋得住未來更猛烈的颶風駭浪。

何況河水氾濫的危機隨時環伺,防得住一時防不了永遠。所以有人建議與其修整重建,不如乾脆就這麼讓它沉落碧波,然後擇地重建新城。

一座棄城總是讓人有無限的想像。例如吳哥,今天的遊人對著那宏大的水道規劃,高聳的佛塔,露著神秘微笑纏繞在蔓藤裏的人像,能不發問:那些人都到哪裏去了﹖

又如秘魯高山上的馬丘比丘,一圈圈的石房,一層層的梯田,圍著整座山頂成了名副其實的空中之城。

如果你像那些至今仍去朝聖的印地安人一樣,一步一步地走上去,花了兩天兩夜,在第三天的清晨抵達,看見霧幕剛剛散去,這座印加帝國的最後據點慢慢敞現眼前,你也一定會陷入沉思:這些在高原上建起一片石頭城的印加遺民為甚麼丟下家園?他們去了甚麼地方﹖

其實回看一下歷史,我們就會發現人類所造的城市,丟掉的比留下來的還多。那些遺失在地圖上,空留名於史冊的城市總叫人想起「滄海桑田」四個字,研究它們的興衰其實也就是研究形塑人類文明的力量。

而在一切力量之中,自然最大。有些城就像龐貝這樣,戲劇化地毀於一旦;但有更多的城就像樓蘭高昌這些絲路重鎮,因天候變幻,居民離土他去,終於荒廢。

其實棄城也不是歷史裏才有的事,它就在我們眼前漸漸發生。馬爾代夫,整個國家在四十多年之內就會完全被水淹沒;洛杉磯和它所在的南加州,百萬年後終將徹底斷裂於美國本地,浮出太平洋外,現在我們將會目睹人力無法停歇的地震和火山暴發如何逐日改造這片都會地帶。

歷史就在眼前,一座舉世聞名的爵士之城失落了,很多年之後,人們或許會在曾經叫做新奧爾良的水域上,聽見若隱若現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鋼琴聲。

2005年9月8日星期四

梁文道或黃世澤:板主與BBS(BBS 三之三)

【都市日報-兵器譜】BBS既有一句起兩句止的灌水區,亦有長篇大論為主的小眾地區,那BBS又如何在管理上做得好,令BBS在中、日、台都佔有主流地位?

首先,BBS每一個看板都有具刪文權力的板主,這些板主並非受薪,而是在用戶群中一些熱心人士組織,他們與BBS內其他的板友亦有不錯的互動。而BBS的各個看板都有板規,板主根據板規行事,禁絕那些人身攻擊的言論,而非灌水區的板主,亦會將不適當的短文帶離看板。要灌水的人,集中在灌水區作漫無目的地閒聊,這樣既顧全了灌水人士的需要,亦令BBS每一個論壇的可讀性可以維持下去。

如果BBS的用戶不服板主的決定,可以向站長投訴。有些大規模的BBS更不止一個站長,甚至有專門部門,去處理板友的上訴。如果BBS不是太有私人俱樂部的色彩,基本上亦不會有太多的站務爭議。而台灣的BBS,亦會提醒用戶,不要在網上作出一些欺詐、侵犯版權、誹謗等言論。一切都是有規有矩。

因此,除了在中國玩BBS,有可能要為言論自由,有付出代價的風險,在台灣和日本的BBS,都可以在受尊重的環境下與朋友聊天。相比之下,香港只有少數人是BBS用家,大多數人都選擇了新聞組或一些所謂網上討論區。新聞組由於無板主的存在,或由一些商業機構,甚至政治團體管理。在無板主的新聞組,經常有人因私人恩怨互相攻擊,甚至互相刪去對方的文章,而無任何人調停。商業機構根本難以聘請大量板主全天候管理討論區,邀請用戶擔當義工來管理,亦無人理。至於政治團體,更難以保證新聞組或討論區管理層的中立性。而任何人提出要規管一下放肆行為,都會被視為言論自由的敵人,將自我放縱與言論自由混為一談。在放任而無規條管理的環境下,大家就將精力用於罵戰之上,而非與其他網友聊天,以至共同創作新的東西。

因此,香港並無《電車男》、亦不像中國的BBS,居然能掀起一場反日浪潮,或捧出芙蓉姐姐一類的神奇人物。在香港各大的網上討論區,只有永無休止的戰鬥,在網上與人鬥,就像毛澤東所講其樂無窮。其實香港網民的創意不俗,不過,如果參與網絡討論區的,如果建立起一套堅實的文化,香港在互聯網時代,會照樣是一個文化沙漠。

2005年9月7日星期三

梁文道或黃世澤:灌水(BBS 三之二)

【都市日報-兵器譜】雖然BBS內有很多各類古靈精怪的論壇,但一般而言,在BBS內,最受歡迎的區域,往往是BBS內的灌水區。

灌水是中台兩地BBS的通用用語,意思是那些一句起兩句止,以無意義的文句回覆的行為。在以往的BBS,這類行為是明令禁止。因為這些無意義的文章,往往浪費伺服器寶貴儲存空間,以及網友寶貴的時間。

特別在互聯網未普及的年代,BBS只有一至兩條電話專線,浪費時間的文章,代表其他用戶接通伺服器的機會減少。在BBS移入互聯網後,要數十以至數百名用戶同時連接伺服器問題不大。而不少用戶不知由何時開始,在某些管制不嚴的區域,開始那些一開始無特定話題的討論。發文的人,最初只是希望和大家打打招呼,之後大家聊起今天的一些生活概況,隨著越來越多人的參與,討論的發展多了不同的可能性。

大家原先可能只是想討論一下今天的早餐,但同一個標題的討論文章,到了下午內容已經變成了到底有雞先還是有蛋先。這種漫無邊際,隨心所欲的討論模式,漸漸成為了BBS社交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各大BBS的灌水板,或者容許用戶作出無意義簡短回應的地區,往往成為整個BBS中最多人聚集,也最好看的地區。有不少爆笑文章,甚至Kuso的經典,都是在這類型的討論中發展出來。而隨著大家越談越興起,有一些網絡用語,亦由這些地方不知何解發展起來。不少人可能在《電車男》小說中看過orz三個英文字,其實這是中、港、台、日四地BBS經常出現的英文字。orz並非任何一個語文的詞語,而是一種網絡象形文字。台灣稱作「失意體前屈」,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人跪拜,拜倒的模樣,原先表達無奈的心情,後來就用作表示欽敬對方。而囧這個古字,就被日本人發現,並用以表達無可奈何的心情。

正由於大家在清談間,出現的各類不同可能性,因此,BBS經常都會給網民一些驚喜,這亦解釋了為何不少小本經營甚至非牟利的BBS,用戶人數基礎可以與商業網站匹敵。但如何避免隨心所欲的閒聊,變成了一場因人廢言的罵戰,維持大家上網的興致?秘密就在BBS的管理之中,下一節再談。

梁文道:南方世界就在美國南方

【明報-筆陣】我第一次「看見」新奧爾良,是在加州的迪士尼樂園。那裏頭有條小街,仿造了新奧爾良最有名的法國區街景,充滿濃厚的拉丁風味,小酒館裏一首接一首播放路易岩士唐的歌。這就是新奧爾良,這就是大家想像中的新奧爾良;爵士樂的源頭,《慾望號街車》裏那人慾橫流的煙花地,安‧賴斯(AnnRice)吸血殭屍系列小說中巫術橫行的魔幻世界。為了要保住這股濃厚的異樣文化色彩好吸引遊客,近10年來,新奧爾良正努力地把自己變成一個主題公園,好讓它更接近迪士尼樂園版本的法國區。方法之一是把市中心傳統的黑人聚居區一一拆除,變成更乾淨宜人的高尚住宅,原來那些低下階層居民則被搬到遊客看不見的地方。

那些遊客看不見的新奧爾良原居民,就是過去一個禮拜以來站在屋頂,睡在體育館地板上,曝光於全世界眼前的災民。一場五級颶風,這個卡特里娜把本來不該讓大家看到的美國徹底揭露了出來。突然間所有人都嚇呆了,這就是世界第一強權嗎?怎麼像個第三世界國家似的。

自從二次大戰結束之後,我們就習慣把世界各國按其發展程度區分成第一、第二和第三等3種等級,另外一種類似的區分方式則是所謂的南北兩個世界。在這種習慣底下,我們會覺得美國遇到災害的表現與其身分極不相稱,一個第一世界國家,一個北方世界的代表不該對早就預知的天災毫無防範,更不該任由身患重病的百姓在飢餓惶恐之中枯等數日之後失救死亡。我們認為國家是一個社會的自然容器,在一個國家之內,其社會的財富和實力應該均勻散佈。而全世界的社會生活水平就是以國家為基本單位來排序的。所以第一世界的貧民無論如何都該比第三世界的百姓活得好活得強。

但是這等假設早就飽經懷疑,特別是在這個全球化的年代,我們發現有一些人不論國籍為何,可以搭飛機四處自由來去,其資金則流竄全球;還有一些人則不論國籍為何,卻只能夠負上滿身債務,守在自己的出生地一輩子。國家依然可分南北,世界依然可分3等,只是在更常見的情底下,同一個國家就已經包括了3個世界。一個被劃作第三世界的非洲國家有人活得就像第一世界國民一樣,參與了全球金融市場的遊戲;一個住在北方國家美國的老百姓,卻可以無異於非洲居民,不知加拿大就在美國北方,完全脫離了地球村裏那變動不居的主流。

卡特里娜是第一場把這種理論學說活生生地展現出來的天災,它讓大家看到南方原來不一定在赤道以南,南方可以就是美國的南方。說新奧爾良的災情恍若南方國家第三世界,不只是其政府危機管理的水平,還是它在災難中體現出來的社會發展程度和政府政策的系統性錯誤。

在美國這個汽車社會裏面,沒有私家車是許多新奧爾良災民無法及時逃生,要困在體育館裏等待救援的主因。新奧爾良起碼有13.4萬人沒有汽車,他們全是這個城市最貧困的居民。「聯邦緊急事件管理局」(FederalEmergencyManagementAgency)早就為美國南方遭遇風災事故做過沙盤推演,知道疏散交通是新奧爾良最大的問題之一,但沒有任何公共交通協調措施(例如臨時抽調數以百計的校巴),原因是有關預算被削減了。

美國人要問的不只是這筆預算何以會被削減,他們還應該問那13.4萬人平時過的是什麼生活。在新奧爾良這個世界知名的旅遊城市裏面,一年有300宗謀殺案,五成黑人學生沒辦法在4年內完成初中學業。更令人驚訝的是,它竟然有四成黑人市民是文盲!根據知名的都市社會學家麥克‧戴維斯(MikeDavis),新奧爾良的情驚人,但不是孤例。另一個聚居了許多黑人的城市洛杉磯也面對同樣的問題。它最近才因為預算問題關閉了市中心的馬丁路德金紀念醫院的急診室,去那兒求診的主要就是黑人。

種族歧視在美國並不是過時的題目,只供學者挖掘研究。布殊政府雖然在競選連任時竭力拉攏少數族裔,甚至有了賴斯這麼一位黑人女性國務卿,但他反對「平權法案」(AffirmativeAction)的立場還是一如既往,而平權法案正是一種透過保障少數族裔就讀高等學府的名額,來促進種族平等的措施。美國的新保守派一方面攻擊平權法案,認為它才是真正的種族歧視(歧視了成績與黑人一樣但因為預留學位問題而入不了學的白人);另一方面卻不反對軍校實行平權入學政策,更不反對軍方專為招募少數族裔入伍而推動的特別優惠手段。

種族問題不只是個「身分認同」(Recognition)的問題,它還是「資源再分配」(Redistribution)的問題;歧視黑人與忽略低下階層是一個銅板的兩面。路易斯安那州和新奧爾良非裔居民現在受到的待遇,是整個新自由主義政策系統地縮減政府職能的結果。新奧爾良有那麼嚴重的教育難題,是因為它的教育開支自列根時期開始就不斷縮減;政府預算不斷減少,則是因為新自由主義大力提倡「大市場、小政府」和積極減稅的原則。所以這幾年來,美國基層地方政府可以支配的開支愈來愈有限,圖書館的開放時間短了,公立醫院排隊的人龍卻長了。在白宮備受攻擊的這段時期,共和黨控制的國會猶在推動有益於2%美國人的物業稅改革方案。

如果說新奧爾良的災民簡直就是活在第三世界,那是因為造成他們過去生活得貧困現在生活得絕望的主要原因,就是一套系統的資源再分配原理。這套叫做新自由

主義的意識形態是主導了世貿組織等全球化運動的主要推手,讓更多的國家要嚴控政府開支,撤除社會保障網和各種公共服務。尼日爾之所以餓殍遍野,其中一個原因正是政府要把所有的食物供應市場化,可以運送救災物資的道路建造則因為政府開支問題半途而廢,那也是為了回應世貿的要求,也是同一種意識形態的結果。尼日爾的饑荒是全球化時代的第三世界災難,新奧爾良的風災在這個意義底下也是第三世界式的災難。

依據新自由主義的原則,個人要負起最大的責任。教育是個人的責任,居住是個人的責任,健康也是個人的責任。難怪在去年一張新奧爾良市政府發放的防止風災光碟裏面,會有官員勸誡市民:「每一個人要為自身和家庭的安全負上最大責任。」那13.4萬個沒有私家車的災民不該指望政府安排公共交通,疏散是他們自己的責任。

2005年9月6日星期二

梁文道或黃世澤:五花八門的BBS(BBS 三之一)

【都市日報-兵器譜】最近,日劇《電車男》風靡日、台、港等地,成為一時話題。而《電車男》的原著,是日本一個極具人氣Web-based BBS 2ch上發生的真實故事。整本書的內容,都是2ch一眾板友的真實發言紀錄。原來一本膾灸人口的書,居然可以這樣寫成的。在中國、台灣和日本,BBS都是網絡文化的骨幹。台灣的各類網上政治口水大戰,到中國網絡言論自由,以至最近大家都會談論的《電車男》都是BBS文化的產物。而BBS,也是今天互聯網文化的搖籃。但BBS在香港是存在已久,但沉寂後一直未見振興的網絡文化。

BBS是英文Bulletin Board System的簡稱,而全球第一個BBS CBBS,在1978年2月16日,於美國芝加哥啟用。BBS在互聯網普及化前,是網絡社群的雛形。不少電腦發燒友,負起管理一部BBS主機的任務,然後提供一條或若干條電話線,電腦發燒友用Modem(調變解調器)接入BBS伺服器後,就可以與其他用戶,甚至其他BBS的用戶互通電郵,甚至參與各類論壇的討論。BBS在1978年誕生時,未成為業餘電腦發燒友的玩意,因為當時的互聯網連線,是大專院校的專利,業餘用家負擔不起。

而初期的300bps速度的Modem,相當不穩定,在技術上養不起這麼多的用戶。後來Modem技術有了進步,2400bps Modem在速度上較為合理,玩純文字BBS也可以接受,也有一些五花八門的技術去提升通訊的穩定性,BBS在80年代中開始在歐美崛起,而香港和台灣在90年代開始,亦多了不少人自己開BBS。以當時香港最大的惠多(Fido)BBS聯盟為例,一度有900多個成員,大部門都是公開站台,讓人撥號進入。

但自互聯網興起後,雖然Modem成為電腦的標準配備,不是發燒友的專利,但BBS在香港就一沉不起。而台灣的BBS,就改用了互聯網上的Telnet技術生存下來到現在。全台灣最大的BBS批踢踢實業坊,擁有註冊用戶60多萬,可以於繁忙時間同時服務7萬多名用戶,有2萬多個不同主題的論壇,幾乎甚麼話題的論壇都有。在日本,BBS就轉成了2ch這類超巨型網上論壇,現時有千多萬用戶,影響力非比尋常。

BBS的其中一大魅力就是,BBS的話題五花八門,甚麼都有。對留在家中的御宅族而言,確實很好消磨時間的地方。當然,BBS的吸引力亦不只各類論壇那麼簡單。

2005年9月5日星期一

梁文道:拉票與民選(「超級女聲」三之三)

【都市日報-兵器譜】湖南衛視製作的「超級女聲」雖然是「美國偶像」和「殘酷一叮」一類的真人騷,但它比起前兩者都要成功,不只賺了大筆的錢,也捧紅了幾十個最後階段的參賽者,還調動了全中國老百姓的熱情。除了真人的故事夠搞笑,評判的表現夠出位,製作單位也懂得不斷隨著比賽階段性地調整策略之外(例如在最後幾輪比賽加進了專訪落敗者等「感性」環節),最厲害的地方是它的規則。

「超級女聲」的評判實際上只擁有三分之一的權力,現場觀眾也有選拔優勝者的決定權,最重要的卻是電視觀眾的投票。投票的辦法是用手機發短訊到主辦單位,因此才會有那麼多的fans為了他們的偶像在街頭拉票。

上禮拜有幾個來自一份全國知名的大報記者找我聊天,他們告訴我即使在他們那麼知識分子的環境底下,也有編輯迫大家交出手機以便他發短訊投票給偶像。更了不起的地方是這個節目把全國分成幾大「唱區」,先在各唱區進行第一階段的「海選」。然後再以球賽主客場的形式,把各唱區的優勝者調來調去南征北討。例如一個廣州唱區的選手可能要去成都唱區「客場作賽」。這種規則把曾經紅遍全國的「甲A足球聯賽」凝聚的地方精神重新調動起來,就像上海申花到了大連作賽被全場球迷唾罵一樣,不同唱區的競爭也帶起了中國不同地區百姓的情緒。

中宣部和在全國有壟斷地位的中央台曾經備感威脅,大力呼籲要抵制「低俗歪風」,直指「超級女聲」。向來以嚴肅著名的中央台一直自命負有教育群眾引導高級品味的責任,為此還特別開過座談會聲討「超級女聲」。不料反被各地日益寬鬆的平面媒體和一億網民罵回去,說它霸道落伍。這一切一切實在令人不得不想到,這會不會是一次中國式的草根民主選舉。中國人至今雖沒有政治普選的權力,但有了選擇偶像歌手的權力。這些偶像不是甚麼大公司精心打造出來,卻是百姓們在電視上看她一步步經過比賽和選舉的洗禮變成明星,而且是從地方邁向全國。

中國實在沒有太多這類集體參與集體決定的社會空間,「超級女聲」意外地成了一次全國選舉的預演,所以在人民心目中代表權威的中央台一說三道四就被人狠批是有理由的。我想過去搞不懂台灣人每逢選戰就激情得歇斯底里的大陸人,這回終於明白初嘗民主的滋味是如何地令人激動。

2005年9月2日星期五

梁文道:我們都愛騎呢怪(「超級女聲」三之二)

【都市日報-兵器譜】有人說「超級女聲」火紅是因為它夠「騎呢」。例如一個女孩子抱著一棵芹菜上台唱歌,兩眼就一直叮著那棵芹菜。評審們頂唔順,中斷她的演唱,問她為甚麼唱歌還要捧著芹菜,她說:「這是我的道具,也是我的幸運吉祥物」,然後堅持捧著芹菜不放。後來主持人上去強搶芹菜過來,才發現它背後寫著歌詞。

又有一個參賽者上台唱不夠十秒就被趕下台,她哀求評判再給她一次機會,於是又唱了十秒,結果還是一樣。

然後她當著電視機觀眾的面,走到一眾評判面前伸出手指惡狠狠地說:「你,你,你還有你,你們給我記著,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騎呢」之最是「成都唱區」的黃薪,四川一家民企的董事長,5月23日那天穿了一身紅色皮衣皮褲去比賽。在唱到最激昂的時候,她蹲在地上使盡吃奶的力也唱不上去,只好尷尬地說:「今天吹了吹風,著了涼」。

評判給她一瓶飲料潤喉著她再唱,她卻越唱越離譜,笑倒了一地評審和現場觀眾。評審問:「你走音走成這樣還敢出來唱歌?」。黃薪的回答是:「誰說走音不能參加『超級女聲』的?我唱歌走音,但我唱出了自己的風采。」

一夜之間,黃薪成了全國紅人,各地媒體追著專訪,網上有人成立了專門捧她的「紅衣教」,封她當「紅衣教主」,盛況猶如當年「美國偶像」的William Hung。

「超級女聲」這個節目完全體現了真人騷的魅力,是一趟完美的「全民唱K」。

觀眾看著那些參賽者聲嘶力竭,就像唱K時看著有人喊破喉嚨地走音一樣,會亢奮地拍手大叫「好」!它的精神不只是要選拔出誰最會唱,而且是誰敢出來唱。

據說連王菲這樣的超級巨星也想辦法找到了一位她支持的參賽者的電話,給她打氣。畢竟再怎麼有創意的娛樂人也比不上真實世界,有這麼多的角色這麼豐富的劇情。

2005年9月1日星期四

梁文道:中國人必須知道「超級女聲」(「超級女聲」三之一)

【都市日報-兵器譜】在今天要辨別一個人是不是中國人的辦法不是看他會不會唱國歌,而是問他知不知道甚麼是「筆筆」。按照這個標準,大部分的香港人都不是中國人;就算那些自詡愛國,能夠出入中南海的富豪也不是「時下的中國人」,因為他們雖然熟悉高層政治的「國情」,卻大大地落後於「民情」。

何謂「民情」?請到中國各大城市的街頭走走,你可能會看見一群自稱「筆筆」的年輕人穿著一色T恤,手持標語,熱情地為周筆陽拉票。上互聯網最熱門的論壇查看,你會發現被稱做「玉米」的李宇春支持者,和叫做「盒飯」的何潔的fans正在互相攻擊。從演藝界天王巨星到大學的教授,都分裂成不同陣營。全國的百姓都在等待8月26日,等待競爭的最終結果,等待一個眾望所歸的超級新人。

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這都像一場民主選舉。只是這回中國人選的不是總統(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們選的是「超級女聲」。

其實「超級女聲」只不過是一個電視節目,是湖南衛視自去年開始舉辦的一個真人唱歌騷。概念來自美國的「超級偶像」,形式有點像香港的「殘酷一叮」。只是它的參賽者必須是年滿十六歲以上的女生,如果報名者的年紀小於十六歲,則需家長陪同。為甚麼這樣的一個節目會釀成一場風暴,使得節目播出的晚上街頭冷清,所有針對年青人的夜店都要把電視對準「超級女聲」;而互聯網上搜索含有「超級女聲」四字的條目竟然超過兩百萬,遠遠超出「梅州礦難」和「中俄軍演」呢﹖

其中一個原因是「超級女聲」的評審夠賤,比起「殘酷一叮」的李克勸、梁榮忠更出位,他們的評語是這樣的:「你唱了嗎﹖我以為你是在說話呢﹖」,「好好學習,前途無量;繼續唱歌,死路一條。」,還有「你不好好在家呆著,出來傷害全國人民的感情幹嗎﹖」但問題是,那些當評審的人其實更受益於這個節目。有些退出演藝圈的歌星,發現自己現在擔任評審的知名度比起還出唱片的時候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