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1日星期四

梁文道:原來我們沒有腳

【南方都市報-超低音】鳥在降落枝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腳,這是很可悲的事!

現在的我不再是張國榮的歌迷,也不算是他的影迷。我有時會感到他刻意得過火,總是太過「自覺」,似乎雙眼之前有一面鏡子。在《阿飛正傳》裡面,他的名言「有一種沒有腳的鳥……」被老實做人的劉德華斥罵為虛矯,我甚至猜想那是導演王家衛對張國榮本人開的玩笑。但不知道為什麼,他那段無腳之鳥的譬喻,即使聽來作狀(造作)得可笑,卻又好像說出了些什麼足以把人刺痛的真相。還記得那時,我離開戲院走進陽光,片刻暈眩之後,仍久久未能釋懷。直到今天,才有點明白這是什麼回事。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這些還在念中學的小伙子,放學之後就結伴閒逛,毫無目的地踢路上的汽水罐,在黃昏時到公園里的椅子上抽煙胡鬧,偶爾甚至霸佔本該讓給小學生玩的木馬和蹺蹺板,哼哼張國榮的歌。那個時候最大的困擾不外來自愛情、友誼和與父母的爭吵,回想起來總是帶著一陣夏天白色校服底下的汗味。當然,我們也會談到學業和前途,但那又不是什麼很大的問題。中五畢業會考不行,出路還是有的,我自己就很認真地想過去做Officeboy(辦公室文員)這種職位。

在我們那時的生活裡面,最富戲劇性的場面得算是到啟德機場送機了。去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每個學期總有同學要走。大家必定在機場禁區前來一張合照,送花送玩偶互相擁抱,然後流淚揮手再見。之後有人會錄下最新的流行曲,寄給不在香港的同學聽。那些錄音帶里一定有張國榮,因為那正是他聲勢最旺,與譚詠麟平分樂壇天下的年代。

就算你不喜歡張國榮,你也避不開他的聲音和影像,因為它們處處都是。我們那些今天看來細微縹緲的困擾,當時都真實無比,而這些困擾的滋養、傳達及消除,都發生在張國榮的歌曲所營造的背景之上。

那是香港自我感覺最好的年代,雖有「危機」,但那不是對香港沒信心,而是對未知的前途感到迷茫。我們什麼問題都沒有,有問題的都是別人。年輕人不會在畢業之後失業,經濟上升之後還會上升,我們就像一隻鳥(連我們的新機場都像只巨大的鐵鳥),既然飛起就只會飛得更快更高,正如樓價與股市。

直到今天,我們才發現自己原來有那麼可笑而荒謬的缺陷,那就是我們沒有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