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特拉維夫是一座猶太人的城市,他們不只佔了人口的極大多數,而且還是這座城市的創建者。不像這片土地上的其他地方,歷史上總有其他民族盤踞,因此也就總有歸屬的爭議。是的,它是個純粹的新城,一百多年前被幾十戶猶太家庭在一片荒原上頭墾殖開拓出來,並且從猶太復國主義教父赫茨爾(Theodor Herzl)的著作取得靈感,命名它為「特拉維夫」(Tel Aviv,字面的解釋是『春天小丘』,卻隱含了『新故土』的意思)。這應該沒有什麼好再質疑的了,就連「維基百科」也都是這麼說的。
所以,在特拉維夫那座外觀毫不起眼的「獨立會堂」裏頭,我們自然也會聽到同樣的故事,而且還要把它說得更加感人,更加生動。會堂裏的導遊向大家展示一幀古早的黑白照片,那是一片沙漠,除了沙子就什麼都沒有了。然後她說:「這就是一百多年前的特拉維夫」,現場立刻發出一片驚嘆。當然啦,我們一路上都見到了這座聳立在地中海東岸的城市是如何地摩登繁華,沿海的沙灘,沙灘後方的高樓,樓群當中的綠草和樹木,以及會堂所在的「白城」──以完整包浩斯風格建築群名列世界物質文化遺產的美麗街區。如果這一切在百多年前就是照片裏的那個樣子,黃沙之上寸草不生,又有誰能不感到吃驚?然後就可以開始說故事了,以色列的建國故事。
以色列就是從這片沙漠上誕生的。先是那幾十戶猶太家庭,逐漸發展成一個小鎮,移民日多,於是有了城市。一九四八年五月十四日,正是在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上的這間小屋子裏,以色列宣佈獨立。於是以色列的獨立便和特拉維夫的建城譜成了一首對位得嚴絲合縫的曲子,須臾不離。這首曲子的大意便是,就和特拉維夫一樣,這個國家也是由猶太移民一手一腳在空白之地上搭建起來的,他們在烈日之下滴着汗水,硬把荒漠灌溉成了良田,將蚊蟲漫生的沼澤改造為宜居的田園。那舉世知名的「基布茲」(Kibbutz以色列版的人民公社),正是這個故事的最佳佐證與素材。換句話說,這是個全新的人造國度,而創造這個國家的猶太人理當有權做它的主人。
到了耶路撒冷之後,你卻會碰上另一個版本的以色列故事。這個故事就得由三千多年前開始講起了,而且講述它的地點也要比混凝土材料製造的「獨立會堂」宏偉得多,那就是「大衛塔」──今日耶路撒冷城牆的一角,被當年打到此地的十字軍誤認是大衛王所建的城樓。現在的「大衛塔」是座博物館,以人人易懂的方式線性描述耶路撒冷和以色列三、四千年以來的歷史。在這三、四千年當中做過主角的人不少,埃及人、亞述人、巴比倫人、波斯人、羅馬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以及英國人,全都有過他們的日子。但究其源頭,那還是得說回猶太人。
就和聖地本身的歷史一樣,「聖墓教堂」本是一群古猶太人的墳墓;先知穆罕默德「夜行登霄」的所在地「圓頂清真寺」底下,則是希律王「第二聖殿」所留下來的「哭牆」。你會在這裏看到多不勝數的遺跡,或壯麗或精巧的建築。但不論你看到什麼,似乎只要往下一挖,就總會挖到屬於上古猶太人的遺物。難怪一位友人在離開耶路撒冷的那一天要發出感慨:「看來以色列果然是猶太人的,人家早在三千年前就住在這個地方了,別人又有什麼好和他們爭的呢?」所以耶路撒冷的歷史又變成了以色列的歷史,這座城市就和這個國家一樣,最早的居民和最早的主人皆是猶太人。既然源頭就是他們,除了猶太人,又還有誰有權擁有這片土地呢?
根據一九九五年簽訂的《奧斯路協定》及一九九七年的《希伯崙協定》,今天的希伯崙是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控制的範圍,所以它的居民也多半是巴勒斯坦人。可是直到今天為止,還是有許多猶太人陸續搬進這座城市,建立自己的社區。這類居民,照猶太人的說法叫做「定居者」,巴勒斯坦人則管他們做「殖民者」,可見衝突必不可少。尤其「族長墓穴」(Cave of the Patriarchs)一帶,更是爭執核心。光是過去十多年裏頭,就有許多不堪騷擾的巴勒斯坦居民被迫遷離,又有好幾個猶太人遭到殺害了。為什麼明知風險,那些正統派為主的猶太人還是不顧一切地想要住進去,又或者藉着考古名義在當地營建更多的建築(考古在聖地從來不是單純的學術)?理由就是他們背後的淵源夠古老。他們說,依照經典,那塊地方是當年亞伯拉罕買下來的,並且不准轉讓,所以他們這些亞伯拉罕的後代子孩自然享有合法的繼承權。至於亞伯拉罕是否真的買過這片地,甚至亞伯拉罕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那就要交給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去研究了。
那麼,到底那一個城市的故事才是真正的以色列故事呢?是特拉維夫的新國版本,抑或耶路撒冷的舊邦版本?同一個國家,總不可能既是在一片不毛之地上頭憑空建造出來,又是從聖經年代開始世世繼承下來的吧?有趣的是,許多官方簡易版本的以色列史,以及中小學的教科書,就是這樣兩版共存,取頭摘尾,從三千年前數到兩千年前左右的大離散,然後一下子跳到最近一百多年,留下中間面目模糊的一千多年,彷彿在那一千多年裏頭無事可記似的。
然而,所有過份美好的故事都不免概括,既是概括,則缺漏難免。「獨立會堂」那一篇確實是特拉維夫的源頭,本為荒漠。可是城市會長大會擴張,在特拉維夫往外拓展的過程之中,難道它就不會碰上一些早有其他居民的地方嗎?比如說「特拉維夫大學」的教員俱樂部,人稱「綠屋」,一座阿拉伯風格鮮明的建築,本是一家巴勒斯坦大戶的房子。其實整個「特拉維夫大學」都是建立在一條阿拉伯人的村子上頭,這個村落的居民全在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建國之後逃離流亡,而「綠屋」則是它僅存的殘餘。現在的「綠屋」沒有任何一塊牌子說明它的來歷,遑論紀念碑和博物館。因為這間房子的歷史嵌不進特拉維夫的以色列故事,也嵌不進耶路撒冷的以色列故事,正好處在那一片叫人尷尬的中間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