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日星期一

梁文道:餓成死物(餓相之一)

【飲食男女】大抵是秉承了古人先輩的好傳統,現代華文作家寫吃的文字確實不少。例如張愛玲,從她寫老上海庶民尋常飲食的文章看來,她應該是喜歡吃的,而且很有自己的主張:「大餅油條同吃,由於甜鹹與質地厚韌脆薄的對照,與光吃燒餅味道大不相同,這是中國人自己發明的。有人把油條塞在燒餅裏吃,但是油條壓扁了又稍差,因為它裏面的空氣也是不可少的成分之一。」從前我在台灣老吃燒餅油條,但總是照着常例將油條夾進切了口的燒餅,從沒想過分開來吃會是甚麼滋味,下回看來得聽祖師奶奶的話,試試這裏頭的分別。

張奶奶談吃,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意思;可與她同代和她並稱的蕭紅呢?其實她也常常寫到吃,而且寫得觸目驚心,只是識者太少,往往忽略。

那天和許鞍華對談,宣傳她拍蕭紅的傳記電影《黃金時代》,我便提起了這一點,嫌她拍出來的場面還不夠「餓」。這是我對這部片子唯一的不如意,好在導演大方,點頭說是,並且說明:為了拍好那幾場在哈爾濱捱餓的戲,其實扮演蕭紅的湯唯已經先禁食兩天了。我性格殘酷,還嫌不夠,向她建議:「應該讓湯唯再餓一點,光是兩天不吃飯算不了甚麼,必須吃了一頓之後又禁食一、兩天,並且不使她知道下回能夠飽肚是甚麼時候的事。等到好不容易終於有麵包啃了,她心裏想的就是這餐必須好好吃足,因為明天或許就沒飯吃了。」

這是個玩笑,卻也是當年蕭紅生活的真實寫照。死在三十一歲上的蕭紅,一生多難,總是在出走總是在逃亡,不只要拖着一副病軀上路,而且還必須學懂與貧窮和飢餓共處,於是她寫出了現代華文作家中最奇特最慘烈的吃相。那可不是周作人談茶點式的淡雅,也不是燒餅和油條好不好夾在一塊的問題;而是更加根本也更加貧乏的,吃飽還是捱餓,活着還是死掉的問題。

就像本地作家洛楓為新近出版的《蕭紅小說散文精選》所寫的序裏說的:「蕭紅這些『吃』的書寫,沒有張愛玲的華麗與冷峻,卻是毫無掩飾的張狂『餓相』,愈是寫得細膩詳盡,愈是透着天真與愁苦,『吃』對她來說不是生活的講究,而是基本生存條件的需要,她祇求『不餓着肚子』、能有力氣走日常的路而已,但亂世與飄零的際遇讓她每天張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為『食物』張羅」。

例如《商市街》,一本很像小說的散文集,其中出現過的飢餓便已不計其數,花樣之繁多,猶如人家寫一餐接着一餐的盛宴美食。一般人寫餓,來去就幾種說法,所以看得出來他們多半不懂得餓,「餓昏了」三個字一出來就是已經很餓很餓的意思了。但看《商市街》裏一篇〈雪天〉,蕭紅卻以幾百字穿透「餓昏」背後,直接把餓關聯到人生存在之沉悶無聊等形上層面去了。一開頭,先是這個大概是因為餓而無能為力也無事可幹的敍事者醒了過來:

「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漸漸從灰色變做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並且也餓了。我下床開了燈,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頭髮,揉擦兩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長和無底,好像把我放下一個煤洞去,並且沒有燈籠,使我一個人走沉下去。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樣,屋子牆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生關係;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百無聊賴,敍事者只好打開其他感官,有氣無力地聽聽一切聽得到的聲音,看看所有看得見的物事;比方說小玻璃窗外的雪:

「我想:雪花為甚麼要翩飛呢?多麼沒有意義!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沒有意義嗎?坐在椅子裏,兩手空着,甚麼也不做;口張着,可是甚麼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機器相像。」

彷彿要是不吃,人不只做不了人,甚至便連當動物的資格都要失去(那有不吃東西的動物呢?),只配淪為雪花一般的死物,即便不得不從自然力量飄動,到底也是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