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4日星期日

梁文道:永恒的天朝 (天朝之一)

【蘋果日報】今年四月一日,英國曾經傳出一些捉弄人的假新聞,宣稱蘇格蘭獨立一旦成事,當局就會重建隔開蘇格蘭與英格蘭的哈德良長城。這個消息的事實基礎在於的確有人正在維修這段羅馬帝國時期留下的巨大遺跡,而修復它的工程專家當中又的確有幾個蘇格蘭人,他們開玩笑地告訴記者,那是為了準備獨立。

其實這道城牆並不算是英蘇界限,真正的疆域界限還遠在它北方幾公里處,可哈德良長城就是英蘇邊界這個想法,卻早已深入人心,成了許多英國人心目中疑真似幻的常識。哈德良長城真正標記的,其實是羅馬帝國數百年間不斷擴張的極限,是無盡野心的終止,是盛世太平的開端。哈德良,正好排在「羅馬五賢帝」中間,將帝國推向頂峰,同時也決心修整體制,休養生息,好鞏固先輩得之不易的成果。那一段橫亙不列顛島的長城是他用石塊搭築的宣言,正告天下羅馬慾望在空間上的盡頭;而他在帝都留下的萬神殿,則是以大理石修建的方舟,代表此後將離開地面,永恒航向時間海洋的無垠彼岸。

比利時作家瑪格麗特·尤瑟娜(Marguerite Yourcenar)的經典巨作《哈德良回憶錄》,以前曾有三種中譯,最近又有了陳太乙的台灣新版。我不諳法文,但我思疑這可能是最好的版本了。因為它體現出了一位有教養懂節制的帝王的語氣,不矯揉造作,但也不粗鄙無文,恰好是一把見盡人世滄桑變化,深明俗世智慧的治國者的聲音。關於那道石牆,哈德良說:「人生苦短:我們不斷談論過去或將來或將接替我們的世紀,彷彿它們完全跟我們無關;然而,在我的戲法裏,我以石頭來接觸連結。我築起的長城上,曾觸摸城牆的逝者體溫猶存,尚未誕生的雙手也將輕撫這些圓柱柱身。愈沉思冥想死亡,自己的,尤其是他人的死亡,我就愈想試圖讓我們的生命,多出一些完全亡滅不了的延長」。

瑪格麗特·尤瑟娜是第一位入選法蘭西學院這個保守機構的女性。有意思的是,當時很多論者都覺得她的文風非常剛陽,完全不合一般人對女作家的想像。尤其《哈德良回憶錄》,雖有大量資料準備,但究竟虛構,偏能得來不少古典學者的讚賞,覺得那就是奇男子哈德良的心聲(假如他真要寫一部回憶錄給後繼者的話)。

在她這部沒有情節的長篇書信體作品裏頭,晚年哈德良是個在死亡陰影面前不斷思索永恒,並且意欲觸及永恒的人。而且還不單是個體生命的延長,更是羅馬世界的永恒:「羅馬笨重,尚未成器,徒然空泛地沿着河畔平原蔓生,卻不斷尋求更大的成長,於是,城邦變成了國家。可能的話,我亦希望國家更強大,擴及全世界,萬事萬物。……羅馬,我大膽地第一個宣稱它永垂不朽;它愈來愈像亞細亞崇拜中的大地母神,能孕育子孫,物產豐收,且將猛獅及成群蜜蜂都守護在懷裏。然而,任何號稱永恒的人造物都必須配合大自然多變的節奏,與星辰運行同步。……日後將出現其他形態的羅馬,現在我難以想像它們的面貌,但必將貢獻一己之力塑造其形象。有些城市年代古遠、神聖,卻已歷經變革,對現今的人類而言已喪失價值。參觀這些地方的時候,我每每暗下決心,必盡力避免我的羅馬走上底比斯、巴比倫或泰爾的石化命運」。

這番話,確實像是一個偉大王者會說的話,每當他們自覺畢生功業大成,就一定要開始思考不朽的問題。正好和羅馬哈德良同代,東方的漢武帝也想過不朽的事,只不過他想要的卻是個人肉身的不朽,惡死求仙,徒惹「爭那白頭方士到,茂陵紅葉已蕭疏」之譏。同樣建過長城,也同樣醉心不朽,但比他倆早得多的秦始皇就比較複雜了,他既想要帝國之永恒,一世二世以傳萬代,又想要長生不死,做時間的主人。最後,他死得荒誕,莫名其妙。

很奇怪,包括哈德良在內的好幾位羅馬皇帝雖然都曾進身神格,被子民當成神祇祭拜,但他們都沒有想過要長生不老。事實上,這個念頭幾乎從未出現在西方帝王的腦海之中。他們希冀的,往往是王朝國家的長存不滅。可是到了最後,那一個又一個的王國還是難免石化的命運。反觀中國,儘管有好幾個不想死但又難逃終究一劫的皇帝,卻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不無爭議地成了所謂「從未中斷的文明」,乃至於今日仍被戲稱「天朝」。

然而,羅馬又何嘗不是一個「天朝」呢?尤瑟娜似乎鑽進了哈德良的大腦,替他想像當時羅馬子民視之為神明時的反應:「若朱庇特是世界之腦,那麼,背負整頓與管轄人類事務的人,很合理的,大可自認是這主宰一切之腦的一部分。……而我迫於職責,必須對一部分人類扮演神的角色。國家的權力愈擴展,愈用冷酷嚴苛的鎖鏈將人們綑綁,人心就愈渴望在這條巨大鎖鏈的另一端安置一位保護者的崇高形象」。畢竟,在哈德良的心目中,羅馬必將擴及全世,「與星辰運行同步」;在這個樣子的世界帝國之上,背負重任的人自當位屬奧林匹斯山上眾神的行列。

尤瑟娜想像的哈德良到底是她回溯西方歷史兩千年的產物。「日後將出現其他形態的羅馬,現在我難以想像它們的面貌,但必將貢獻一己之力塑造其形象」,這句話一定只有在看過其他形態的羅馬之後,才寫得出來。

從前我讀美國建國文獻之一的《聯邦黨人文集》(Federalist Papers),其中一個印象最深的特點,就是幾個作者對羅馬的念念不忘,總是以羅馬為參照,考慮這個新國家的走向。就連共用的筆名,也要假借羅馬共和執政官普布利烏斯(Publius Valerius Publicola)的名義。今天的美國儘管從未自稱羅馬,不過近年諸種關於美國衰落的輿論裏頭,羅馬始終是個揮之不去的隱喻。再看曾經與美國對敵的「第三帝國」,法西斯固然源自羅馬權威的標誌,希特勒豈不也曾魂牽夢縈地想要把柏林建成未來世界的「新羅馬」嗎?

羅馬消失了;但羅馬長在,以多種不同的形態。在這個意義上講,羅馬果然也是一個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