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31日星期日

梁文道:認命

【蘋果日報】許鞍華的《黃金時代》快要上映,於是我重讀《呼蘭河傳》,好湊熱鬧。這麼一讀,我竟然好像讀懂了《呼蘭河傳》的意思,以及蕭紅這一生的命運,甚至今天常常在中國聽到的一些說法。更仔細點講,這個啟悟般的「讀懂」體驗,是從書裏一句話中得到的。那句話就出現在第四章,敍事者(一般認為就是蕭紅本人)正在介紹她家那大院子裏各個住戶的情況,其中一戶新娶了個媳婦,媳婦回娘家時當然得報告婆家對她好不好。這媳婦把婆家說得一切皆善,唯獨是丈夫打她。然後這句神啟似的話就出現了:

「雖然她的丈夫也打過她,但她說,那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的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

表面上看,這句話平平無奇,沒什麼太了不起的地方;為什麼它竟然令我頓了下來,閤上書及想了老半天呢?也許恰恰是因為它太過尋常,其中邏輯,至今我還能常在各種場合遇上,尤其是在談論國情的時候。例如我們談人權,總會有人告訴你,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都出現過人權不彰的情況。說警察執法犯錯,於是有人就要提醒,美國警察還會隨便開槍打死黑人呢。說個人私隱受到侵犯,他們肯定就得舉出斯諾登事件,告訴你全世界的政權都會侵犯私隱。我時時遇見類似的說法,於是我時時反駁。駁斥這類講話,十分容易,因為它的邏輯錯誤太過明顯。但我總在駁斥,又總是重複聽說同樣的謬論,不得不開始好奇,這背後是否還有些什麼,使得這麼多人相信「其他人都會犯同樣的錯,所以我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了」的道理,乃至於它一再出現,並且每回都表述得那麼振振有詞。

然後我讀到了蕭紅這一句話,「那個男人不打女人呢?於是也心滿意足的並不以為那是缺陷了」。簡單地講,這就是認命。並不是儒家士大夫階層弘揚的那種知曉天命的自覺,而是更庶民更草根的生存之道。並非真的算過了命,明白自己此生原該如是;而是活在蒼天之下,大地之上,本就有些人人都逃避不了,人人都必須承受的運命。身為女子,挨丈夫的打,就像春夏秋冬時節變遷,乃勢之必至,甚至理所當然,所以這當然不算缺陷。

其他地方也有XXX,所以我們的XXX也就不是個特殊問題了。由於XXX不是特殊問題,所以XXX就不需急着解決,變得比較可以忍受了。這是不是也係一種認命呢?

我忽然發現蕭紅這句話背後認命的意思,是因為這次重讀《呼蘭河傳》,我才看到她寫了這麼多令人必須認命的背景,特別是第一章,那一大片北大荒:「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着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的,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地都凍裂了,更何況人?於是在這有名的第一句話之後,蕭紅接着寫了好幾種人物的頹倒,寫她老家呼蘭小城「西二道街」上那個巨大的泥坑。這個泥坑是個死亡陷阱,不下雨的時候稠糊好比一口泥煤洞,昆蟲小狗掉了進去會被黏陷溺死。下雨的時候則宛如泥河,人馬盡懼,因為馬一陷進去就多半再也站不起來,人一踩進那六尺深的坑口也很可以滅頂。然而,小城裏的居民卻從沒想過乾脆拿沙土把這泥坑填平,他們寧願天天提心吊膽沿着街上兩側房屋的牆根踮腳緩行。有人還建議把兩邊每戶房子的院牆往裏頭拆出一塊,好令街道更寬敞更好走,行人車馬避得開這街心的大坑。可是,「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對待城裏小街上的泥坑,他們就像對待那能令大地凍裂的寒冬一樣,只能順受,而且只想到順受。

在這充滿宿命感的第一章末尾,蕭紅結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的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着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的一聲不響的就拉着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着」。

一部值得重讀的作品,必注定每讀皆有新得。能有新得,則多半是讀者自己在年月中長了些見識。所以有時候我再讀好些以前看過的書而有不同以前的了悟,全是靠了我在中間那段時間又看了些其他的書。此次重讀《呼蘭河傳》之所以會特別注意到這種認命的生存態度,是因為幾年前讀過波蘭作家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的《帝國》(Imperium)。

蘇聯崩潰之後,卡普欽斯基繞着它的故土走上一圈,想要瞭解曾經支配過他的國家和他一生的這個「帝國」。其中談到搭乘西伯利亞鐵道列車的那一章格外叫人難忘,景像大概就像蕭紅筆下的東北,隆冬盛雪,一眼看去是直抵地平線的白色,白得鋪天蓋地,叫人不辨方向。所有可以讓人掌握方位和空間大小的尺度都消失了,所有的山丘、河流和林木都被掩蓋在一大片令人目盲的白色之中,於是賦予事物具體存在的形狀和份量消失了,人也消失了。他說:「在這裏,白色是接受的顏色,是同意的顏色,是向命運屈服的顏色」(此書有台灣中譯,正好手邊不存,我只好拙劣地翻譯英文,難存原著文句力量,請諒)。

那種重複的白,在太陽升起和落下之處的白,會使人產生錯覺。列車明明行進,你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移動過半分。明明已經走了好幾天,但這至廣大的西伯利亞凍原卻毀滅了你對時間的感知,叫你弄不清今天究竟是旅程的第幾天。「……它的殘暴、無垠,海洋般的無限。大地沒有盡頭,世界沒有盡頭。人之受造,非為此無量」。「關於變化的感受萎縮了,對於變化的需要也同樣萎縮了。人生於此,就好像活在一種崩潰的狀態之中,麻木,且由內而外地癱瘓」。所以,一路上遇見的人無論說什麼,都很平淡,比如:「『看着辦吧』,『嗯,是的』,『誰曉得呢?』……。但每當人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似乎都表示出他們對一切事物皆已了然,他們似乎早就深入到真理最核心處。他們會說:『嗯,這就是人生』」。在卡普欽斯基看來,這就是「帝國」的本質,一種幾乎是環境決定論的「帝國」觀察。

儘管生在這樣的北方,但蕭紅是不認命的,她不接受「那個男人不打女人」的道理。故此,她書寫,並且一生顛沛,最後死在香港。可多數人是沒法像她這樣活的,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逃得過天嗎?我總在農村見到農夫蹲在田埂或家門外頭午飯,他們常常一個人低着頭默默扒飯,因為疲累,所以說不出話來。那種蹲坐低頭的姿態,是我心目中最典型的傳統農人姿態。偶而,他們抬頭看天,沒什麼表情。天或者晴朗,或者暗淡,或有不測風雲,可你什麼都做不到,做了什麼也改變不了多少。所以看天吃飯是必要的,但天又有什麼好看的呢?根本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