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8日星期日

梁文道:原始積累的歲月(論抄襲二之一)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電腦普及,互聯網發達,所以學生抄襲也就變得不容易了。我收過一份功課,裏頭有一大半分明就是出自第二人之手,而且還莫名其妙地夾雜著「正如我們在上一章所說」之類的怪話;不到五千字的作業,哪裏來的上一章?於是我直接給他一個不及格。按照大陸的說法,這種抄襲也未免抄得太沒有「技術含量」了。假如不是上網找東西很方便,假如不是電腦的文字剪貼功能很順暢,他還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嗎?換做從前,你自己動手一字一句地抄,恐怕再笨也抄不出「我們在上一章」吧。如果用英文交作業,那就更難辦了,老師只要把它送上專門檢測抄襲的網站,是龍是鼠一試便知。對老師來說,比較麻煩的是抄襲外文著作的中文功課,目前還沒有一套足以對付跨語種抄襲的軟件,我們只能憑自己的閱歷與目測的能力,很考功夫。

我上大學的時候,常常購讀大陸翻譯的學術論著,讀得一頭霧水。正打算告別中文,全面轉當洋奴,一位明智的學長就告誡我:「千萬不要看大陸學者翻譯的東西,要看他們自己寫的二手書」。這幫人連翻譯都不行,難道還能寫得出優秀的外國最新思潮評介嗎?原來那些論著也有不少是抄回來的,同樣來自國外,抄襲卻比翻譯好,因為翻譯是硬橋硬馬的真功夫,抄襲則靠咀嚼消化的軟實力。許多學者的外語不到家,時時弄出把 free rider譯做「自由騎士」的笑話;可是他們的領悟力奇高,又肯埋首苦讀,一本洋書翻得爛透之後,再下筆就全成了自己的心裏話了。所以你看他們譯回來的東西往往文句不通,令人費解;但看他們自家「寫」的書,卻能把繁複的思想化作繞指柔,百般難題均可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於是我們同學之間就流行一句順口溜:「大陸的外國貨,抄得比譯得好」。並且開始一種學術上的小遊戲,專門查找那些所謂「原創論著」的真正源頭,互相比賽誰的發現多。這一玩下來不得了,多少今日的成名學者早年都曾當過文抄公呀。英雄莫問出處,好些靠引進西方思潮起家的大人物,早年都有這麼一段不甚光彩的「原始積累」;可我現在看到他們還是恭恭敬敬,嘴上不說,心中有改。這倒不是虛偽,而是出自同情的理解。

我們當然可以很惡意地批評這批人挾洋自重,拿外頭的名字回來嚇唬中國人,然後佔上學壇高峯。但是換個角度想,那年頭有誰管學術規範呢?就別計較論文格式工不工整了,一本磚頭般的大書竟連參考書目都沒有,絕大部份的翻譯更是省下了註釋,讓讀者看一堆沒頭沒尾的「潔本」。可是大家還是甘之如飴,照讀無誤。我甚至覺得當時的學界對於「抄襲」根本有一套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文化認知,不只不以為恥,反而視之為稀鬆平常的瑣事。為甚麼?就像李澤厚編的一套美學譯叢的前言裏所說的,快速引入新知要比甚麼都重要,其餘的事將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