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3日星期日

梁文道:老去的夜晚(球星與球迷俱老之三•完)

【蘋果日報】既然是湖人球迷,看他們打球看了二十多年,我就實在沒有任何不喜歡Kobe Bryant的理由。然而這並不表示我不能理解人家討厭他的原因,恰恰相反,越是湖人球迷,就應該反而更能明白他的可厭,例如他的自私。

Bill Plaschke是《洛杉磯時報》的體育專欄作家,當年我在洛杉磯看報紙追蹤湖人消息的時候,他在《洛杉磯時報》的工作才剛滿五年,如今在時報網絡版的照片上卻看見他的鬍子已經全都白透。這麼一位老牌記者,長年跟隨湖人比賽,為其歌為其泣,應該算是球隊的不二之臣了吧?可就連他也看不下去近兩個禮拜Kobe這所謂的「告別之旅」,寫了一篇文章斥責球隊糊塗,為了成就Kobe的光榮落幕,寧把新人壓在後備席上,毀掉了來屆重建隊伍的先機。再說下去,難免就要得提到那個老話題了:是Kobe的個人榮譽重要?還是整個球隊重要。

一直以來,這都是讓球迷可以爭論個不停的好題目。討厭Kobe的人(包括許多其實也非常喜愛看他表演的湖人粉絲),會批評他出手太多,耗掉太多機會,不願從大局着眼;崇拜他的,則會為他辯解,說要不是他勇敢地扛起重擔,球隊的表現就不可能這麼理想。我總覺得這類討論無解,因為答案可能不在Kobe身上,而在我們怎麼看待一個組織當中某個個人與團隊的關係。所以幾乎一切團體球類運動(可能除了棒球和板球)都會發生同類的爭議,比如「皇家馬德里」的C朗,他到底是真的太獨,抑或被人誤會為「太獨」呢?又好比一家被強勢領導的企業,成功的時候大家會誇讚老闆英明,若是失敗那就一定是他過於獨斷的錯了。「蘋果」成功了,於是大家會懷念喬布斯的慧眼獨具,敢做敢為;要是它失敗了呢?

很明顯,現在的湖人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從前最讓我懷念的聲音是每逢客場,對手球迷連聲大喊的「Beat L.A.!」,因為打敗我們是件值得自豪的事,而L.A.只有這一支理所當然的球隊。這種聲音已經消失好一段時間了,因為打敗湖人,只是件很正常很自然的事情罷了。就算真的還有人會這麼喊叫,說不定他們指的是L.A. Clippers,而非曾經最能代表洛杉磯的湖人。

成功的時候,一切都能掩飾。現在輸了,輸到很難再壞的地步,那個一向纏繞在Kobe頭上的陰影就該是明亮現身的時候了。

這種時候,討厭Kobe的人最該拿出來說的一定是他當年那樁強姦疑案。儘管那件差點使得他身敗名裂、永不翻身的案子最終和解結局,但它始終是痛恨他的人念念不忘的咒語,時不時就要冒出一句「快滾吧,強姦犯!」干冒大不韙地講,我真的從未在意過Kobe是否真的幹過那檔惡事;不是我迷他迷得失了良知,而是我只嚴格地把他看成一個球員。更準確地說,Kobe Bryant只有球員這個身份是和我有關的,其餘毫無意義。我從來不會為了喜歡一個球員跑去搶購他的冠名球鞋,正如我不會為了喜歡一個人的音樂而跑去搜集他推出的週邊產品一樣。所以我總是無法確切地體會當人家說某個明星「很善良」、「很沒有架子」時,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一個演員在私下對大家和藹可親,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只是他的電影觀眾之一而已,沒有更多,可能更少。同樣地,我也不可能會為了一個籃球員沒偷過東西,沒吸過毒,沒殺過人,更不是強姦犯,從而愛上看他打球吧?你會嗎?

奇特的是這一切曾經使得許多人厭惡Kobe的理由好像都顯得很蒼白了。現在他走到哪一個球場,哪一個球場的球迷就要起立為他歡呼。除了少數烏鴉嘴媒體的質疑,全部人都只能帶着「見證歷史」的懷舊心情,暖暖地看着他微笑。而他,竟然也暖暖地微笑回去。他不凶狠了,不再露出想要吃人的眼神,真像是個臨終前想與世界和解的老人。NBA的球迷曾經為他分裂成兩圈永不交集的圓形,現在大家居然一起默默鼓掌,說一些類近於向已逝敵軍將領致敬追悼的話。「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一輩子與人鬥與天鬥其樂無窮的Kobe,怎能接受這一連串像是為老人院唱聖誕歌似的大型表演?

可又有誰能不老?我是球迷,老一代的NBA球迷,老到沒法再盯着直播場場追看。事實上,我已經沒怎麼看籃球很多年了。工作越來越忙,壓力越來越大,永遠疲倦的身軀已經不容我奢侈。從前,我一度可以晚上英超西甲直到天色將明,早上再爬起來睜大眼睛看NBA。現在我必須取捨,偶一為之地瞧瞧巴塞和阿仙奴,偶一為之地瞄一下NBA精華片段,歲月逼出了我其實不算是真正死硬球迷的本相。球迷都會衰老,何況球員?算起來,Kobe着實比我小上好幾歲,我從他17歲那年開始看他上場,看他在我眼前劇烈濃縮地走完球員這一生,最後卻生起一種他的歲數好像較我還大的怪異感覺。我也說不出是為什麼,似乎許多明星(包括球星)都會令我產生這種幻覺,分明生物年齡年輕過我,但幾年下去竟然比我走得還快。莫非果實明艷早熟,乃致熟極而爛,他們一日所歷便是凡夫數載?

老藝人的智慧這時就看得到了,這或許才是Kobe最後的奮起。本來這一季是Warriors的Stephen Curry的季節,一場接着一場地打破NBA史上最佳開賽連勝紀錄,風頭一時無兩(當然我也是聽說之後,才偶而在網上看了一些片段)。可Kobe一宣佈退休,這個如今投籃準繩極差,身手動作極慢的二、三流現役球員竟能硬生生地把這季球賽也變成了他的舞台。那頭連勝,這頭連敗,可眾人的關注和熱情卻得平分秋色。難道Kobe真要主角當到最後,不怕後人記住他辭別前最終這幾個月的衰敗。不怕的,就像拳王阿里,我們今天每一個人都只記得他是永遠的拳王,卻都忘了他職業生涯最後那一段是多麼地可笑復可憐。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們的煽情本能會自動修改我們的記憶,讓我們投射出一個個合乎己意的形象。這麼講,人世畢竟可愛,因為一個人在他最高潮的那一瞬總是會被他人定格下來的。往往只有我們自己不放過自己,總是記住自己最失意最難受的經歷,並且以此界定自己,持續地折磨自己。

不過,我很清楚地記住了我自己對Kobe Bryant的告別,也是我唯一一次面對面地親眼見他。2012年倫敦奧運開幕式那晚,典禮前,蘇童、麥家和我先在場外抽菸,時間差不多了,便進廁所。男廁一排便池之前空蕩,除了我和蘇童就只有一個身形高大的家伙。那人完事,抖了抖手,扯好褲鏈,抬頭瞧我一眼。我一時呆住,把頭轉向另一邊看看蘇童,他的表情大概和我差不多,也是吃驚。還沒反應過來,那個男人就已經走出去了。我倆一邊洗手一邊互相確認:「是他嗎?」。然後立刻跑出去和等在外面的麥家說:「你看到他了嗎?」他問:「誰呀?」接着我們一起對着前方大喊:「Kobe!」那個被兩個健碩保鑣伴着離去的男人頭也不回,舉起右手朝後揮了幾下,就走進巨大場館看台投下的陰影當中,漸遠漸淡。此時館內正在喧騰,一陣焰火由內升起,館外廣場寂寥,倫敦夏夜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