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你為什麼只說XXX,卻隻字不提XXX」,這真是一句有意思的話,我時常見到有人如此評論,指責某個人以偏概全,不夠公允,甚至懷疑他刻意扭曲事實,有用心和道德上的問題。當然,我也領受過不少這類批評,只不過我無法回應,因為我不可能把自己說過的話全部重講一遍。例如「你只是大談香港族群主義的危險,為什麼不講一講中國的民族主義狂熱,那難道不是更可怕更浩大的一股潮流?」或者反過來:「你為什麼光是斥責大陸的族群思考模式,難道香港人不也是以偏概全,過度地典型化了不同族群和地域的差異?」我是不是要把過去十多年來關於民族主義和族群分化的所有言論全都搬出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好幾次,才叫做公正客觀?當然不可能。
同樣地,我也能夠理解那些論者,他們沒有在發表意見和評論之前先把你過往一切言論都先消化好的責任和義務,雖然他們擁有發表意見的權利。所以我們才會看到一個向來主張民主憲政的學者遭到譏諷,說他在某篇文章裏頭討論民主政治的陰暗,是為虎做倀;一個一貫懷疑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知識份子被同道罵成走狗,因為他居然在一次演講裏頭點到了全球市場的好處。他們全都以為自己已經說過的東西不必再說,尤其不用每一回公開發言都得像唸咒誦經似的重複自己。但他們其實是必須這麼做的,因為這是個只有此時此地的年代,一切評論及判斷皆以當下所聞所見為準,沒有人關心你說了多少年民主政治的好話,也沒有人在乎你左了多少年,我們只看到你今天讓我看到的東西,然後我憤怒我留言,說你「為什麼只說XXX,卻隻字不提XXX」。
所以萊布尼茲總是挨罵,因為大家全都曉得他的名言:「在一切可能世界當中,這個世界最是完美」;可沒有人知道他還講過什麼做過什麼,更沒有人會讀過他一切文字。那不單是評論者的責任問題,而是根本不可能。他曾經表示,一個人不能單從他已經出版的作品去瞭解他的思想。可是有人能夠看完他那一大堆未曾在生前面世的書信、筆記和文稿嗎?柏林科學院曾經整理過這堆東西,結集成八大系列,合共一百二十卷四開本的文庫。但這不是全集,因為他還留下了更多,據說直到今天,他死後三百年,「萊布尼茲檔案」仍在編輯他的遺產,尚未清理完畢。這些文檔涉及到的題材包括形而上學、邏輯、化學、物理學、植物學、心理學、史學、詞源學、倫理學、啟示神學、臨床醫學在比較症狀上的系統歸納方法,德國圖書貿易市場的改革建議,俄羅斯在易經研究上應該要有的發展方向,美因茲城的司法體系重整大綱,提倡維也納採用菜籽油做為路燈燈油的芻議……。
萊布尼茲不愧是西方世界最後一個「文藝復興人」,不僅幾乎知道所有他那個時代的科學進展;還胸懷天下,在遊歷過的地方參與各種實務規劃。他甚至還預見了太多後來的事物。例如拓撲學,有人認為他提出的「位相分析」是這門學問的先驅。又因為他曾建議歐洲各國各自派出一個代表,組成全歐聯邦議會,所以有人覺得他是最早構思「歐盟」的先知。
他到底在想什麼?這是個什麼人?且以一件小事為索,或者可以略窺其性格之一二。
話說萊布尼茲逝世時備受冷遇,就連他看着長大,並助其登上英國王位的喬治一世也都懶得參加他的葬禮。主要理由是喬治一世覺得這個假髮大得太過誇張的老怪物不夠盡責,天天忙這忙那,四處旅遊,卻丟下最基本的任務不管。他的任務就是為漢諾威王室書寫一部家族史,好彰顯這個家族久遠的榮耀,替它正在冉冉上升的政治地位打下厚實的基礎。這門功課,經歷了父子兩代領主,三十多年,始終沒有完成。以他的才華能力,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怎麼會一直做不完呢?喬治一世和他的父親奧古斯特公爵(Ernest Augustus)都等得很不耐煩,都曾不斷催促萊布尼茲,叫他不要只是顧着自己那一堆無關痛癢的研究,應該好好把精力集中在這部家族史上。可是,萊布尼茲也曾明確表示,任何一部嚴謹的、徹底的歷史研究,「都應該從源頭開始」。而奧古斯特公爵不知怎的居然也同意了,所以萊布尼茲就可以放手按着他的計劃去做了。
所謂「從源頭開始」,在萊布尼茲看來,意思就是要先弄清楚漢諾威王室管轄的下薩克森地區史前居民的由來,於是他走進了比較語言學,試圖從當地語言的來源說明這段歷史。後來他又發現這還不夠徹底,因為在人類來到這土地之前的情況也很重要,於是他又一頭鑽進了地質學的領域,並且寫了一本叫做《元神蓋亞》(Protogaea)的小書,打算以它做為整部漢諾威王室家族史的前言。在這本書裏,他提出地球一開始應該是團熾熱的固流體,表面逐漸冷卻凝固,形成後來生物可以棲息生長的外殼。但從週期性的火山爆發推測,它的中心應該還是處在高溫的流動狀態。他又指出,在地殼形成的漫長過程之中,烈焰和岩漿會蒸騰出不少濕氣,那些凝結成雲的濕氣降成雨水回到地表之後,就在地上的坑洞聚成了湖海。基於少量的證據,他做出了相當接近今日科學認識的推論,難怪有些學者把他推做現代地質學的先驅。
這還沒完,因為他不能不理化石的存在。很早以前,他也和當年許多知識份子一樣,認為地下挖出的那些古怪骨頭是上帝開的玩笑。可是經過與當時一批最優秀最先鋒的幾個專家的討論(這是萊布尼茲的最大嗜好,不斷尋找當代各個領域的專家,閱讀他們的論著,並且拜訪他們,和他們研討最新的發現與知識),以及在發掘最多化石的一個意大利坑洞的現場考察之後,他改變了想法。現在,他認為化石是一種已經滅絕了的古代生物的遺骸,被歷次的地表變化及浩劫完整地埋在地下,如果系統地分析研究,應該可以譜寫出一部完整的造物歷史。
所以他的漢諾威王室家族史永遠寫不完,他的老闆懷疑他一直偷懶,儘管後人在他的遺稿中發現他已經為此記下了三千多頁密密麻麻的筆記。這就是萊布尼茲,一具天生下來就是為了百科全書而存在的大腦,總是忍不住要尋根究柢地探索一切問題,無法接受自己在任何一片知識領地上的空白。他終身未婚,也似乎沒有任何戀愛經歷的紀錄,雖然他和不少王后貴女交好,但他和她們一起時談的總是學問。
後來大家都恥笑他儍,說他竟然天真到以為這個世界已經完美得不能再好;可是流傳他那句名言的論者卻往往沒注意到他對完美世界的定義:「以最簡單的律則塑造並規範最多元最豐富現象的世界,就是最完美的世界」。終其一生,萊布尼茲不斷努力的事業就是要找出世界之所以如此的根本原理,以及能夠最清晰最明確地描述眾多現象的語言。前者使他開創出一套哲學史上非常重要的形上學說;後者則讓他建立了數理邏輯,啟發了二十世紀的分析哲學。但和後來只是想創造「普遍語言」和最抽象文法的邏輯實證論者不同,萊布尼茲總是把另一隻眼睛盯住現實,沉迷於這個「現象最為豐富的世界」。就算一葉可以照見全世,他也要窮盡世上每片樹葉的背面。明知一瓢舀不盡無垠大海,他也要一瓢瓢舀下去,至死不休,是人類求知慾與好奇心的最大化身。
號稱最後的「文藝復興人」,有人詬病他在文藝上沒什麼表現。是嗎?他死前一年,拖着病軀,一邊繼續那不可能寫完的王族史,一邊還在修改晚輩詩人彼得森(John William Petersen)的史詩《烏拉尼亞》(Urania)。這首全長十五卷,每卷一千行的拉丁詩是他勸彼得森寫的。可彼得森寫完之後,他卻覺得不夠完美,所以自己抽空替他編輯改進。在他最後的日子裏,他回信告訴彼得森:「我在它上面已經付出了很多精力,為了讓一件如此匆忙寫就的東西變得精緻有序。所以我已經改動了無數的東西,有時候是整頁整頁地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