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全世界都在流行本土食材,所以理論上講,俄羅斯針對西方的食品禁運應該是個好消息。巴馬火腿來不了,我們有自己的本土替代;希臘的芝士進不來,我們同樣可以想辦法本土生產。可惜的是,在這個全球化的年代,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沒錯,很多標榜俄羅斯本地食物的餐館和業界人士會把眼前的經濟戰爭當成契機,當成發展自家農耕魚畜的好機會。不過,這些應急上市的本地貨真能完全取代進口商品嗎?恐怕很難。因為自從蘇聯解體之後,俄羅斯在食物上就變得愈來愈沒法自給自足了。
比如牛肉,進口貨現在佔去的市場起碼達到六成;忽然間,你叫它用甚麼辦法去填補這個空缺呢?
例如生蠔,法國等歐盟出品現在來不了俄羅斯了,它只好另闢蹊徑,找些「本土貨源」取代,可是它的產量實在趕不及應付既有的龐大需求。那該怎麼辦呢?
烏克蘭的克里米亞地區,恰好正是眼下俄羅斯和西方勢力發生爭議的源頭,也是傳統上俄羅斯自家的生蠔產地。它的黑海生蠔,是十九世紀末沙俄上流社會的明星貨,每年產量一度達到五百萬隻。共產革命爆發之後,這些代表着腐朽奢華舊社會的美食才被打進冷宮,一下子墜入完全停產的境界。直到最近,它才緩緩回復過來,而且是在全新的政治局面之下。
當地少數幾家仍在養殖黑海生蠔的蠔農都把最近的食物禁運當成好消息,因為法國等地貨品過去佔有的市場份額,現在全都等着他們征服。原來乏人問津的冷門海產,如今備受追捧,價格屢創新高。以他們既有的生產能力而言,根本就應付不了這忽然冒頭的本土浪潮。前兩年,他們想要拿地擴建設施,會受到當地官員百般阻撓;可最近他們的生意卻成了愛國愛本土的象徵,從莫斯科過來的官員議員出面,為他們大力護航,接下來大概是要甚麼就有甚麼了。有些蠔農預估,不到三年,他們家就能做到每年幾百萬歐羅的生意了。
生蠔的西方色彩可以淡化,因為俄羅斯也有本土的蠔種了,可是在這貨源短缺、售價飛漲的當兒,它的階級色彩卻反而變得更濃。不過這個新俄羅斯更在乎的是國族,蘇聯時代最關注的階級問題並非它的意識形態焦點。於是我又想起了沙俄,那年頭另一個大作家筆下的生蠔。契訶夫,他在短篇小說《蠔》裏頭寫的就是階層。和托爾斯泰所在意的本土不同,契訶夫從一個跟着失業父親在莫斯科大街上捱凍乞討的小孩眼中看見的生蠔,是一種下層百姓永遠吃不起,甚至還永遠看不懂的古怪物事。這個餓了許久的窮人小孩受到高檔餐廳的食客邀請,在他們戲謔的眼光底下頭一回吃到生蠔:「他們哄笑着好奇地瞅着我。我在一張桌旁坐下,開始吃一樣滑溜溜的東西,那東西很鹹,有一股潮氣和霉味。我狼吞虎嚥般吃起來,不嚼,不看,也不想弄清楚我吃的是甚麼。我覺得,如果我睜開眼睛,那我一定會看到一對亮閃閃的眼睛,螯和尖利的牙齒。我忽然嚼到一樣硬東西。嗄巴一聲咬碎了『哈哈哈!他連殼也吃了!』人們大笑,『小儍瓜,難道這也能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