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星期一

梁文道: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新世紀】我在台灣念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都得全班出動打掃各自的教室;至於公用場所,則分配給高年級的學生輪流負責。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台灣是否仍然保留了這種教育習慣。

說真的,那確實是種不錯的習慣,很能調劑由早排到晚的課堂生活,我們一群男生都把它當成玩鬧的好機會。有一回,我們循例在把桌椅推到四周的教室中間練摔跤,有一位同學發起狠來不顧規則,掄起掃把打人,一不小心打飛到窗戶上,砸了玻璃。老師得到消息,趕過來視看現場,確定無人受傷之後,便開始追問是誰幹的好事。我們幾個在場的同學全都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子,沒人吭聲。第二天,老師通過秘密調查,總算找到元兇。大夥全都氣得要命,決定也要展開我們自己的調查,想看看是哪個傢伙這麼不講義氣出賣了兄弟。

我們的舉動大概太過張揚,於是老師又把我們幾個叫了出去,教訓我們做人的道理:「做錯了事就該承認,如果自己不坦白,舉報你出來的人不只沒錯, 反而是幹了件好事……」聽聞了他的大道理,我忍不住反駁:「但是義氣難道不重要,友情難道不重要嗎?老師不也教過我們『桃園結義』,說那是值得傚法的好漢精神嗎?」接著,老師就語重心長地給我們上了一課,一節不在課程範圍之內但又比一般課目更加嚴肅的道德課。大意是,友情固然重要,但它並不是最最重要的價值和德目。要是不問大是大非,一切判斷只憑交情而定,那和黑社會犯罪團夥的義氣有什麼分別呢?

扯了這麼遠,是因為曼德拉逝世,中國用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個說法來形容他。

什麼叫做「老朋友」?做「老朋友」又需不需要彼此認可某些在友情之上更加宏大更加深邃的價值呢?有些網民也提出了類似的疑問,想要在曆年來一切「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清單裡頭找出共性。

過去兩年,《南方週末》《新京報》和其他的幾份媒體都曾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做過專題報導,因為這的確是外交辭令中的常用語,很值得整理分析。結果一列出來,共有六百人之多,表面上看確實不容易看出他們共通的地方。年輕的樸槿惠,她是老朋友;已故的金大中,曾經遭到樸槿惠她爸樸正熙的政治迫害,也是我們的老朋友。胡志明那不用說,賣命的交情,當然算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後來被越南軍隊擊潰的柬埔寨政權領導人,殺了全國五分之一人口的波爾布特,幾份清單都沒數到他的名字,那是因為當年我們使用另一個講法來稱呼他:「柬埔寨戰友」。

其實我們都曉得「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對中國人民友好的人,或者至少得對中國政府友好。問題只是這些背後還有沒有一點別的什麼?一點要比一群砸了教室玻璃的小男生的友情更加了不起的什麼。

我這個比方絲毫沒有不敬的意思,因為把國際關係擬人化,恰恰是我國長年以來的習慣,很有中國人講究人情的文化特色。人家幹了對不起我們的事,我們便把全中國人比擬做一個人,說他們「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這讓我想起了當年被我們喝問「是不是你告密給老師」的那位女同學,她哭了半天,應該真的很受傷害)。相反的,人家和我們建交,我們可能就會把當時做人家首腦的那位政治人物稱作「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按照現實主義的理解,國際關係乃是最赤裸裸的利益關係。把它擬人化,鋪上一層人情色彩,也不失為一套好策略,因為利益是個大家都不願明講的事,說破就俗。但在當前國際環境的操作底下,原來只不過被人當成是修辭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卻又越來越顯得不只是掩飾實利的虛辭,而且還是真正有效的觀念。這時候單講友情,會不會不太夠用?會不會顯得好像只離實利半步,不夠高大氣壯呢?想當年,各國抵制南非白人的政權,逼著他們放下利益考量的就是價值觀。今天美國和日本在亞洲發起對中國的外交圍堵,其中一個著力點也是價值觀。當前的中國又用什麼價值觀去決定誰是我們的老朋友呢?

「冷戰」年代,「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還多半真有些共同信仰。「冷戰」結束之後,彷彿就和中國內部的實用主義同步發展似的,老朋友只要老在一起做買賣就行了。儘管這個詞語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小了,但它留下的空缺始終不是用不著填補的。不講友誼,可不可以講價值觀呢?莫非真的只能談利,何必曰義?

2013年12月28日星期六

梁文道:正面氣氛(好服務之二)

【飲食男女】暹粒,因為吳哥文明遺址而知名於世的旅遊城市,確實像葉一南兄所說的,是個充滿了正面氣氛的地方。遭受過滅絕人性的赤柬統治,又陷入長年的內戰,如今的柬埔寨乃是「人類發展指數」排名極後的國家之一,貪污橫行,公權不彰,街上仍可見到三五成群失學的孤兒,以及遇到地雷而殘肢跛行的受害者。在這樣的國度裏頭,我們憑甚麼說它一座城市的氣氛很「正面」呢?

原來是全球各地湧進來的非政府組織、社會企業以及遊客。儘管不知真假,但暹粒街頭的大小商店都很愛強調他們的產品如何回饋窮苦的農村,一幅絲畫可能來自婦女組織的工作坊,一座木雕可能是碩果僅存的老匠人教出來的年輕學徒的習作,一碗湯粉的收益會撥回給一個贊助學校教育的基金會。就連遊客,也有不少人會在遊山玩水之後多留兩天參加讓自己心安的義務工作;真沒時間,那便挽起袖子捐血好了。

開辦沒多久,短短時間之內就長居「Tripadvisor」遊客推薦榜首的餐廳「Haven」,則是這一大群社會企業裏的明星,它的創辦人是一對來自瑞士的年輕夫婦,原本住在「全球最宜居城市」蘇黎世,各有不錯的收入和事業,幾年前收拾行囊,開始了為期兩年的世界漫遊,輾轉來到了暹粒,然後就像很多外地背包客一樣,暫住下來當了幾個月的義務教師。不過很快地,他們就發現了這個貧窮國家的一大問題;那便是這麼多的人才財力灌進學校裏頭,可是畢業出來的學生可以做甚麼呢?事實上,當地許多小孩之所以不上學,就是因為家長覺得唸完書之後反正還是回到田裏種地,與其白唸還不如趁早工作。

全國在經濟上沒有可以撑起大局的主要產業,但得天獨厚的暹粒卻有旅遊做支柱。於是這對夫婦就決定拿出積蓄,幹一件他倆都沒幹過的事:開餐廳。「Haven」是家訓練餐廳,目標是招請十六歲以上的年輕人,教導他們進廚房做樓面,邊學邊幹。這是個很好的概念,真正困難的地方在於怎樣把概念落成現實。畢竟概念是不能吃的,遊客再懷善意,也不能指望他們單憑善意就把你吃成一家好餐廳。

尤其麻煩的是,Paul和Sara這兩夫婦都不是幹這行出身的紅褲子,儘管他們原來在瑞士的工作都叫做和食品相關。然而,他們到底成功了。現在你去暹粒,不提前兩天訂位,你是進不去的。這家社企餐廳真的不只是賣慈善,而且還賣食物與服務,就像任何一家正常的餐館一樣。我覺得他們的出品說不上驚天動地,但卻實在認真,能夠讓人滿意。更難得的是,那些年輕的實習服務生叫人感動,給了我近年遇過最有印象的其中一頓飯。

2013年12月23日星期一

梁文道:侍應的尊嚴(好服務之一)

【飲食男女】英國名廚 Michel Roux Jr.曾經在他的博客討論餐廳服務,其中有一句話說得非常準確:「比起鬆散無禮的服務,客人們更容易原諒平庸的食物」。真的,除非難吃得太過離譜,否則我們通常會自動忘掉那些出品不上不下的二流館子;但是一家態度囂張的餐廳卻真能叫你記住它一輩子。當然啦,那些以服務惡劣著稱的傳奇小館例外,光顧他們是因為自己命賤,嘴饞得甘願受氣。

Michel Roux Jr.還有一段很有道理的話,專門講給那些想進餐飲服務這一行的年輕人聽:「我確定此事關乎尊重,不只是尊重你服務的對象,更終極的是尊重你自己。如果你有更強的自我肯定,你就會提供服務(service),而非奴役(servitude)」。

在好服務與奴僕之間的那條界限,往往淺窄得十分模糊。有時候它和文化相關,也和提供服務的場合相關。好比我在大陸見過的某些高級菜館,服務生會像從前香港的日式夜總會小姐那樣,半跪下來給客人點煙。我覺得這是欺人太甚,有些豪客卻覺得這才叫做以客為尊。

更重要的是,那些場合的管理人員和侍應自己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我印象中的好服務,並不一定來自於頂級的三星殿堂,有時候可能只不過是在一家簡簡單單的好館子,那些侍應的姿勢不必優雅,知識也用不着廣博,甚至還不算周到體貼;可是不知怎的,他們就是讓你感到他們實在喜歡他們正在幹着的這份工作。他們快樂,乃至於驕傲。

這聽起來很古怪,我明白,在餐廳裏服侍客人,無非就是混口飯吃而已,頂多博點小費打賞;怎麼可能有人會真的愛上這一行,甚至以身為侍應而驕傲呢?然而,只要有些遊歷,或者放遠目光,就會發現這個世上還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現象。

例如巴黎,人人都說那裏的餐館服務糟糕,侍應常常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臭臉。而且動作遲緩(你會懷疑他們是故意的),上了菜單之後得等個半天才過來讓你點菜;要是發現你原來還沒做好準備,只不過想多問兩句,他們會回頭讓你再等個十五分鐘。不過,侍應這一行在法國可是種有身份的行業,完全不能當他們是那種會跪下來給你點煙的奴隸。有些侍應在同一家館子可能做了大半輩子,早已把餐廳當成自己的地方,以它的面子為自己的面子。你走進去,就是客人,而且還是真正的客人,應該曉得主人家的規矩與禮數。你懂得尊重人家,懂得這個國家這座城市和這家餐廳的「通關密碼」(那不必然是流利的法文),耐心一些,也體貼一些(是誰說做客就用不着體貼主人的呢?),你自然就能欣賞到他們這一行裏的專業技藝(比方說乾淨利落地為一條龍脷魚起骨),感受到他對你的友善回應。到了最後,你會知道原來人家的禮貌和幽默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另一種情況,則往往發生在比較不發達的地區,一些和巴黎相去甚遠的城市。那裏的侍應自有他們的快樂與尊嚴。

2013年12月22日星期日

梁文道:商界交白卷(港商政治的末路二之二)

【蘋果日報】上個星期,在《明報》舉辦的一場政改座談裏頭,自由黨的周梁淑怡再次老調重彈,說了一番未來立法會普選應該保留功能組別之類的老話。這麼多年了,香港變了,這班人卻始終不變,直到現在還要論證功能組別的價值。可見這群代表商界利益的政治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那些本地傳統富商,是如何地不思進取,是怎樣地懶惰。

從一個比較基進的角度來看,任何代議民主政治都可說是一套為了資本利益而設立的政治制度;在這種制度之內,即便是代表工人階級的左翼政黨,也一樣離不開資本利益的限制甚至操控。但就讓我們退一步,以今日世界通行的政治討論框架來看好了,假設代議民主政治就是一種最公平最開放,任何人任何力量都可以下場競逐妥協的權力遊戲。即便如此,我們也還是可以看到許多老牌民主國家裏頭,依然有些被認定是代表商界利益的大型政黨,不只不需要國會保留什麼功能組別的位子,甚至還能贏得大選,風風光光堂堂正正地掌執大政。例如英國的保守黨,又如美國的共和黨。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呢?

簡單得很,那就是不能只是顧着自己那堆人的好處,還要看到整個社會不同階層的訴求和取向,然後想出一套說法一種主張,既能在最大限度之內滿足自己,又能提供一個完整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的解釋,使整個社會相信這就是大家該走的康莊大道。此所以Paul Krugman罵了美國保守黨這麼久,批評他們只想漲滿自己的荷包;但後者卻依然受到那麼多人的擁戴(而且還包括不少最底層的美國人)。他們相信自己掌握了真理。

從李嘉誠到自由黨,他們可曾型塑過一套像樣的「真理」嗎?今天要是普選,又有多少香港底層會投自由黨的票?最可笑的是,香港乃是自由資本主義的天堂,右翼的樂園,西方中間偏左的意識型態到了我們這裏都會被當成極左的共產主義;這個地方。本該是
親商政黨的最佳溫室。但李嘉誠為首的大地產商如今卻成了人人大罵的過街老鼠,而自由黨則仍然辯解功能組別的價值。這不是本地商人政治的失敗,是甚麼?

2013年12月21日星期六

梁文道:我唔關心政治(港商政治的末路二之一)

【蘋果日報】梁振英就是不給自由黨面子,要他們難看。一般市民會同情自由黨嗎?李嘉誠跑到廣州媒體喊完,呼籲香港切莫走向人治,香港的老百姓會可憐他嗎?當然不會。就像許多學者所說的,本地傳統地產商和他們的政治代言人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可謂咎由自取,半點怪不得人。

當年李鵬飛毅然投身直選,儘管失敗,但仍算啟示了一條方向。然而這群人得到的啟示卻是直選之路不好走,最好還是退守在安全窩裏,死命延長立法會功能組別,以及既有的官商合謀格局。那時候,許多香港人還把李嘉誠當成超人,「地產霸權」這個名詞還未出現,仇富的情緒更遠未興起。可惜他們錯過了那段黃金歲月。

以李嘉誠為代表的這群香港大地產商,他們的政治觀念就是最典型的南方華裔商人文化。這種人要是活在海外,比如說東南亞,每逢政治變局,接受記者訪問的時候大概就會說:「我們不關心政治,最重要是社會穩定,不要鬧得太亂。」但他們真的不關心政治嗎?當然不。為了謀利,他們會在身處其中的環境之內努力鑽營;面對官府的要求甚至榨取,則盡量「關心」迎合,有機會的話還會按着人家的遊戲規則力爭上游。久而久之,便成了建制派機器的一部份,共存共榮。所以在遇上了大部份庶民都會歡呼鼓掌的政治變革的時候,他們就會變得憂心重重,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民主浪潮會漽了他們口中的「穩定」。例如昂山素姫進入國會,緬甸有些華商就公開表示疑慮,「害怕未來生意難做」。又如馬來西亞臨近變天,保守華商勢力的橋頭堡「馬華公會」則唯恐奉行種族主義路線的政權倒台。

他們一點也不反對一個不民主不公義的體制,倒不是出於真正的政治信仰。(在這一點上,他們倒還真的是「不關心政治」,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政治信仰),而是因為他們已習慣了那套體制(所謂的「穩定」),並且找到了在那裏頭謀利的途徑。

2013年12月20日星期五

梁文道:反統戰

【蘋果日報】本來,參加一個政黨的黨慶晚宴,就像吃喜酒宴一樣,是個你俾面我,我俾面你的派對遊戲,無傷大雅。所以沈旭暉搞了一個「世紀婚禮」,左中右各路人馬到齊,就算過去有過一些不愉快的經歷,來客也不妨暫泯恩仇,以大喜之名將舊事釋諸杯酒。

政治,更連小學生都曉得,是種沒有永遠敵人的「嚴肅」遊戲。只有凡事只問立場不問情理的激進派,才會昏頭蒙眼地死鬥下去。大家都曉得,今天香港社會氣氛不妙,從一個小女孩失蹤,到綜援照顧的範圍,全是「膠」來「膠」去的口水戰場,其間容不下半絲含糊。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理應發揮療愈功效,努力縫合社會肌理的政府,卻成了「膠」中之最,比任何一派還要好鬥,比誰都還要激進地去區分敵我,而且還要連任何一件小事都不放過。

儘管衰微了不少,但自由黨好歹也還算是個有資歷的老勢力,手上更握住了立法會的關鍵五票。他們如今搞個黨慶宴會,政府卻連這點面子也不給,一個司局級官員都不准去。這樣子的鬥爭,實質意義就和網上罵戰差不多,純粹是個面子上的問題而已。

習慣把梁政府和共產黨掛勾的論者大概會以為這是土共性格的另一體現,但可千萬不要忘記,就算是共產黨,也是要講統戰的。坊間不少大大小小同鄉會,每次有什麼活動慶典,中聯辦和政府也都會派員致賀。莫非自由黨的統戰價值要比那些同鄉會還低?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小器二字可以解釋。敵我分明至一點面子都不給的局面,應該只是表象,水面底下大概還有我們一般人看不清的暗湧。是不是自由黨和傳統大地產商這一派在北京上頭對梁政府放藥放到了後者抵受不住的境地?是不是建制派的內鬥已經演變成了白熱化的戰局?若非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很難理解梁政府這種破釜沉舟與爾俱亡的氣魄。

2013年12月16日星期一

梁文道: 不是牛肉的牛肉(合成肉的來臨之二)


【飲食男女】人類創造出來的生命算不算是「生命」?人類創造出來的肉又還算不算得上是「肉」呢?「合成生物學」,這門近十年來最受關注的生物學中的顯學總是不斷挑起類似的疑問。因為這門學科表面上幹的是在實驗室裏試着創造生物的科幻小說式的狂想計劃,實際上卻把長年以來大自然其中一個最奧妙的問題擺在了它的核心位置;那便是生命的來源。生命是怎麼從滿佈無機物的環境裏一步步演變出來?生物和非生物的區別又是甚麼?那是一個細微到無法輕易確定的界限嗎?在創造生命的同時,科學家當然要面對和解決這一連串大哉問。

對於一般只關心吃喝的食客而言,這些問題和自己的距離可能太過遙遠,他們最想瞭解的或許還是那些人造的肉究竟好不好吃。就像今年 8月,當荷蘭的學者們把他們研製出來的牛肉漢堡端上了英國 ITV的演播室,在場的美食家討論的就是它到底像不像牛肉。他們一致認為,這是歷來最接近真牛肉的代替品,儘管風味口感仍有未及,但已遠遠超出以往的豆腐產品。問題在於這塊漢堡的造價高達 33萬美金。

何苦費那麼大的勁去製造人工牛肉,為甚麼不乾脆吃真正的牛肉呢?因為吃素的人愈來愈多,其中一批素食生力軍最關心的就是環保議題。少吃點肉,少圈養點動物,不止可以減少資源的耗費,留下更多糧食餵飽全球人口;還能減緩氣候的異變(大家都知道吧,牛放的屁也是溫室效應的元兇之一,真的)。

但是對於出於宗教信仰而茹素,和道德關懷而戒肉的善人來講,人造牛肉就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灰色疑題了。

因為這些合成的牛肉雖然用不着殺牛,但它卻真的來自活牛。主要的原理是從牛肩上取下一小點肌肉,再從中分離出肌肉幹細胞和脂肪細胞,然後將幹細胞培育成萬億計的細胞,讓它們聚合生長,於是便有了一條條小肉絲,一根根牛肌肉,乃至於一塊塊牛肉了。原來那丁點牛肉,理論上可以做出無數頭牛的肉。

因為,這的的確確是肉;但它又環保又不殺生。那麼素食者就能因此放心食用了嗎?未必。因為他們或許始終難以抹去心裏的陰影。跟牛幾乎沒有多大關係,至少不是從牛身上切下來的「牛肉」;那到底是個甚麼東西呢?它違反了人類自古以來對於「肉」這個概念的理解,且想像人造的人肉,你願意去嘗它一口嗎?

類似的道理,藝術家 Minsu Kim那三道動得活似器官的「 Living food」之所以叫人忍不住浮起噁心的感覺,也正是因為它們混淆了我們對於生物和食物的既定觀念。那三道會動的菜全都來自動物細胞,但又好像不能算是「真」的動物、「真」的生命。一個生吃八爪魚的人很清楚自己在吃甚麼,但一個試吃這頓藝術大餐的人曉得嘴裏活蹦亂跳的東西是怎麼回事嗎?

說到底,這不是科學的問題,而是傳統和觀念的困惑。

2013年12月15日星期日

梁文道:誰在搞政治?(搞政治之三)

【蘋果日報】在我看來,免費電視牌照風波最好笑的就是最後竟然鬧到了「行會保密」制度到底要不要堅守的地步。想當年,身為行政會議召集人的梁振英可是顛覆行會制度的頭號旗手,三不五時就站出來劃清自己和政府的界限,一有興致就把開會的內容放風給媒體廣佈。怎麼到了今天,他卻反而成了這套體制的忠實護衛呢?想當年,許多保守派媒體也很愛拿行會制度開刀,幾乎要把它說成是港英殖民的利器,怎麼現在卻又轉過身來,攻擊反對派是想「搞政治」呢?其實電視牌照事件之所以引起這麼多香港人的反感,正是因為它違反了港人和政府形成已久的社會共識,違反了那套大家都覺得有效公平的理性程序。按照這套共識,如果一家機構照足要求申請某項公共事務的開辦權,政府是不能在申請期結束之後才忽然改變遊戲規則的。香港人生氣,也是因為這件事改變了我們的營商環境。放在從前,這麼重要的公共事業投資,申辦者一定是在取得和政府的默契之後,才肯投入大筆資金去讓它接近現實的,而非盲目下注賭博。香港人憤怒,更因為大家都受夠了無綫電視一台獨大的局面,想為香港江河日下的創意產業找到一條生路。換句話說,香港人的憤怒可以說和政治沒有半點關係。是梁班子一個基於政治的決定,激起了香港人的怒火。是一群想看好電視劇的觀眾,和一群信任往昔政府行事程序的市民,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佔領中環」的潛在生力軍。

事到如今,政府和它的輿論盟友居然還倒過來反咬一口,說那些要求行政會議公開會議內容的人「想要衝擊行政會議的保密制度」,說他們「別有用心」,「懷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硬把一件本來很不政治的事情變成政治。更甚的是,還要沿用一貫的鬥爭抹黑手法,揭露站出來反駁政府的專業顧問的家庭狀況,說她和她的老公與民主派暗通款曲云云。至少在這件事情上頭,大部份市民都沒有預期它和政治相關,是梁班子以政治理由促成了事情的爆發。等到局面不可收拾之後,他們的盟友卻又要說大家在「搞政治」了。如此荒謬,如此愚笨,這便是當前香港政局的寫照。

2013年12月14日星期六

梁文道:假裝不是政治(搞政治之二)

【蘋果日報】新聞來得又急又快,今天再說香港電視的發牌事件,便如執着早已凋謝的黃花,大概不會引起太多人的興趣了。不過,我以為這件事情和它的後續發展,卻又真能彰顯出今天香港政府「搞政治」的辦法,是個認識今日香港極佳的樣本。

為什麼王維基拿不到那張看來似是唾手可得的免費電視牌照?經過兩個月以來的探討,坊間輿論的分析大概不出如下三種可能:首先是中央政府有人不信任王維基,深怕他日養成另一個如黎智英般的心腹大患(但請注意,我們實在不曉得這裏所說的『中央政府有人』究竟指的是誰?也不知道是那個層級的人)。其次,那是梁班子的核心與部份中央駐港人員太過害怕傳媒,就算王維基今天沒有貳心,也不願多具香爐多隻鬼,惟恐日後失控。最後,則是不願無綫和亞視受到衝擊。前者有李家背景,而且不敢過度放肆,後者則向來都是長年合作的好伙伴,更是全港唯一一個緊跟官方路線的電子傳媒。

三種可能皆是政治考慮,但也都相當正常。因為大氣電波事關重大,政府本來就會用「公眾利益」的名義干涉它的分配運用。問題在於梁班子不像其他更加成熟老練的政府那樣,以一個更加動聽的說辭掩護過關。相反地,這時候他們卻祭出了一連串的程序理由,試圖用那套他們很想否定的老規矩去遮蓋自己真正的政治目的。

我們如何曉得前述三項推測才是真相,又如何知道他們後來給出的一堆解釋都是虛言呢?很簡單,因為那些解釋通通都站不住腳。就說顧問報告好了,這是英治時代以來的香港政府最擅長使用的花招,任何出於政治考慮的決策都推到所謂的獨立顧問身上,似乎自己真的相信科學相信專業,結果如何都不關自己的事。梁班子拒發牌照給香港電視,仍然試圖襲用這手老棋,沒想到盤算不周溝通不足,竟然一下子就被顧問公司刺破了謊言。

等到被人逼急了之後,這個最痛恨港英留下來的行事機制,最想革除舊習的大有為政府,也就只好抱住那套舊制度的最後大腿了:行政會議保密制。

2013年12月13日星期五

梁文道:香港營(搞政治之一)

【蘋果日報】曾幾何時,香港政府和保守派最喜歡用「政治化」和「搞政治」一類的詞語來攻擊反對派,似乎立法會議員都不是選出來從政的,又似乎政府真的只是一具超脫於政治之外的中性行政機器。這種想法背後的假設,乃是英殖後期漸漸被型塑而成的一種社會「共識」:那就是社會上的利益分化,政治上的傾向不一,政府應該試着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沒有立場的協調者,甚至是一個凌駕於一切力量之上的仲裁者。而政府做到這一點的辦法就是把大量隱含了政治考慮的判斷,納進一套表面上看起來十分實際也十分合理的流程之內;用劉兆佳和金耀基當年的話講,這叫做「行政吸納政治」。

後來的學者告訴我們,所謂的「行政吸納政治」,只不過是個唬人的表演,當不得真。然而,大部份香港市民到底還是相信了這套表演,並且奉之為香港所以是香港的核心價值之一,覺得政府辦事不能太搞政治,反而得遵從一組既定的程序。就像一個自動生產食物的機器,原料從機器的這一邊放進去,按下按鈕,叮一聲,煮好的菜式就會自動出現在機器的另一端。流水生產,乾乾淨淨。

梁振英的班子很可能是英殖後期以來第一個公開違背這套原則,撕毀這份共識的政府。就像我之前曾在這裏說過的,這或許是個以改革者自居的班子。在他們看來,以往所謂「行之有效」的做事辦法,都有嚴重的傾向問題,不能再奉之為金科玉律。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刻,讓政治回復它的真實面目,把到手的權力用到極處。

由於不想再偽裝下去,所以各種親疏有別的姿態都可以做得更加徹底。舉一個最瑣碎但又最鮮明的例子,每年七一的升旗儀式和慶祝酒會。上一屆的曾蔭權政府雖然最早提出「親疏有別」,但在七一慶祝這種表面工夫上頭也還是懂得做點表面工夫,廣發請帖,就像沈旭暉大婚一樣,來者不拒。可是梁振英上台之後,從前年年收到邀請的人,卻再也沒有了這種參演和諧團結大戲的機會。這些「非我族類」的家伙,儘管本來也就「其心必異」,難得梁班子裝也不裝,就是要用這張薄薄的請柬告訴你,你不屬於我的「香港營」。

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

梁文道:會動的食物(合成肉的來臨之一)

【飲食男女】小學二年級那一年,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動物與植物的分別,他說:「動物是會動的生物,植物是不會動的生物;會不會動就是區別動物與植物的標準」。於是我馬上舉手提問:「可是植物也會動呀,它們生芽成長,開花結果,這難道不都是動作嗎?只是它們動得太慢,所以我們注意不到。所以會不會動恐怕並不是個可靠的標準,一定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區別,對不對」?老師聽完我的問題之後,馬上臉色大變,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要我別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帶着自以為是的態度來上課,是不可能學到任何東西的。然而,當年的我竟然不捨地追問:「老師,請問甚麼叫做『自以為是』」?氣得幾乎昏過去的老師拍桌大吼,把我趕到教室外頭罰站。剩下那半節課時間,我就在教室外頭一邊晃悠悠地裝站,一邊繼續困惑動植物之分的疑題。

忽然想起這事,是因為最近在網上看到一位住在英國的韓裔藝術家Minsu Kim的作品,那件創作叫做《Living Food》。它是一頓三道菜的套餐,每一道菜從照片上看都像是後分子料理時代的搞怪食物,三尖八角,紅藍橙紫,樣子大概要比味道吸引。但一看視頻,就會發現它們簡直怪到了嚇人的地步,因為這三道菜居然全都會動!頭盤是段像海參一樣的白色管狀物,蠕動得跟腸子似的。主菜長得像堆紅菜泥,只是上頭長出了七、八條帶着黏液的枝爪,有如電影裏異形怪獸的口器,不斷開合運動。最後的甜品則是一個透明的圓球,收縮膨脹,收縮膨脹,其律動令人想起心臟,怎麼看都是一個正在呼吸的動物。

根據Minsu Kim的說明,這個作品是想結合美食與科技,探索人類口腔感受的可能性。為了表示他的認真,不止真人示範吃掉這頓怪得叫人恐懼的大餐,他還煞有介事地列出圖表說明口腔之內不同區域的感官反應。

上回我們談到生吃動物(還有活動能力的動物),很多人大概以為那些生吞八爪魚之類的不尋常吃法,是出於心理動機,多於口腹上的實際感覺;是想彰顯自己的勇敢和氣概,想要把人類對於新鮮「生猛」的嗜好推至極致,多於真的覺得這麼吃最有味道。然而,隨着飲食科學的進展,我們所得除了當做這門科學副產品的分子料理之外,還包括更多更深入的對於人類飲食過程的科學認識。例如「口感」,Minsu Kim就是利用了這方面的研究,示範會動的食物如何帶來真正獨特的感官經驗。簡單地講,那就是食物和你口腔的「互動」。它的動作會刺激你的唇舌,你咬噬它則會引發它的「反抗」,那種刺激確實是一般不會動的食物所弄不出來的。

好了,最重要的問題當然是,那三道菜究竟是甚麼東西?它們是某種我們辨別不出來的動物嗎?還是運動得過於迅速乃至於我們全都能在瞬間見到它們的動作的植物呢?答案是兩者皆非,這三道《Living Food》甚至很難稱得上「living」,因為它們全是「合成生物學」(Synthetic biology)的產品。

2013年12月8日星期日

梁文道:你估我唔到(不言而喻之三)

【蘋果日報】從「別有用心」、「不可告人」到「心中有數」這一連串詞語及相關的語言操作,最早並不是用在如今常見的外交場合,和各種公開的輿論攻防戰上的。它們很可能起源於政治運動中的內部審訊,是種用來對付自己人的手段。因為只有在對着自己人的時候,大家才能產生默契般的相互瞭解,知道那些東西不用說破、不能說破。

然而,這是一場建立在「你知我知」的默契之上,卻又超乎其外的詭異遊戲,重點完全圍繞着至為玄妙又至為虛幻的「心」。主政的一方會擺出一副「幹了什麼,你自己最清楚」的姿態,要你不斷去推敲他到底在講什麼,又知道些什麼,終於逼到你完全坦白徹底交心的地步。

沿着這種軌跡,在公開和半公開的政治討論之中,主攻方也是如此做出一種「關於那不必說的事情,我懂得比你還多」的態度,好讓對手屈居於只能不斷發問猜測的守勢。最理想的情況是久而久之,使社會上普遍接受了這種有些事情不必說穿的共識。如此一來,對於那些事情的定義,對於那些事情的範圍之寬窄,就全部可以很有彈性地操縱在主攻者的手上了。進而言之,這套表述是種拒絕言說的言說,說了等於沒說,以「不可告人」之類的詞彙去標示沉默的領域。而那塊沉默的領域裏頭究竟藏了些什麼,則完全掌握在對方那裏。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心領神會,不斷揣度對方深不可測的「天意」;甚至把自己訓練成對方潛在意圖的迎合者詮釋者。至於你迎合得到不到位,詮釋得對不對,則全憑對方心意而定。既然「愛國愛港」是中共和官方媒體主動提出的特首候選人條件,並且申之再三。為什麼代表官方主事政改工程的林鄭月娥現在又說這事「不言而喻」,用不着清楚界說呢?我擔心這是中共式政治文化正式步入講程序講公開的香港社會之啟始。有些事情很重要,乃至於是唯一重要的事,但又不必多談;因為那是我說了算的東西,你們只要乖乖地負責去配合去體會就可以了。

2013年12月7日星期六

梁文道:心中有數(不言而喻之二)

【蘋果日報】在香港聽到一個本地公務員體系培養出來的高官說出「不言而喻」這四個字,之所以叫人格外不適,是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大陸的政治文化,一種大部份香港人都很陌生的文化。

自從我對現代中國政治裏頭的語言表達開始感到興趣以來,其中一組相互關聯的詞彙就叫我覺得特別着迷。因為這組詞彙好像說了很多事情,其實卻什麼也沒說。不只沒說什麼,它們甚至被設定為就是某些不能說得清楚的事情的代替。換句話講,這組詞彙全是暗示。至於它們暗示什麼,則要靠聽者或讀者去心領神會了。

例如「別有用心」,最常用來批評所謂的「敵對勢力」或者「一小撮壞份子」。無論是日本極右翼,或者香港的民主派,官方媒體或者保守派都曾大量使用「別有用心」去形容他們的作為。那個「用心」指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用心呢?說的人就很少去試着澄清了。

如果堅持追問,說不定會問出另一個常常也被拿來替換「別有用心」的詞語:「不可告人」。比方說,「他們懷着不可告人的企圖」。有什麼企圖低賤卑鄙得那麼不可告人?懷抱着這種企圖的人自有充足理由不去告人,但批評這些人的發言者總能把它揭露出來了吧。不,通常指責他人企圖和用心「不可告人」者,也會很配合地「不可告人」;不管你怎麼問,他就是不願直言。有時候,他會告訴大家:「什麼樣的企圖,就用不着我多說了吧。大家心中有數」。

又有一種情況,發言者會直白地揭批那些很險惡的用心,很不可告人的企圖,偏就拒絕坦白到底他罵的是誰。要是查詢那些人這麼可惡,他很可能就會說「大家心中有數」,或者任何意思相同的表述。還有些時候,覺得自己正在被他攻擊的人心生不忿,但又因為他沒說明罵的就是自己,所以欲辯無從;故此逼他講清楚到底是誰的用心企圖有問題。他會淡然一笑。高高在上但又帶着「別有用心」的神色回答:「不用急着對號入座,反正大家心中有數。你如此緊張,難道你心中有鬼?」

2013年12月5日星期四

梁文道:不言則不喻(不言而喻之一)

【蘋果日報】萬眾期待的政改諮詢文件終於出籠,守在電視旁邊,看完整場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在立法會上那乏善可陳的答問,只有一個詞能夠打醒我的精神,那就是「不言而喻」這四個字了。

人家問她整份文件為甚麼沒有提到「愛國愛港」,她的回答是《基本法》早已列明特首的憲制責任,其中明確指出了特首必須愛國愛港,「不言而喻」,毋須多談。這個答案難道不是奇怪得很嗎?全香港人都曉得,擾攘多時的政改爭論的主要節點就在於要不要為特首選舉設限,說穿了就是如何防止中央不願意看到的人馬上任,以及種種為了達到這個結果的手段究竟合不合理等問題。而一直以來,官方和保守派在談這些問題的時候,最喜歡的講法就是,那個人必須「愛國愛港」,並且還在這個講法上作了不少文章。為甚麼到了如此關鍵的文件裏頭,「愛國愛港」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呢?難道它忽然變得不再重要了嗎?

圍繞着「愛國愛港」的爭論之所以予人有理說不清,越講越糊塗的感覺,並不在於港人不認同愛國愛港的大道理,更不在於許多港人真想找出一個既不愛國還不愛港的特首。真正的麻煩是它難以定義,更難成為一套在程序上合理的標準。着重程序,有理要說得清,卻是大部份香港人長年信守的公共價值。在我們看,你要是想找一個愛國愛港的特首,你當然要說清楚它指的到底是甚麼,更要為它設計一套可以將它公正而合理地體現出來的程序。簡單地講,我們的習慣是但凡涉及制度的事情,都要唔該你講清楚。

如今不談「愛國愛港」,最富善意的理解是林鄭月娥終於守住了香港的價值,也守住了香港公務系統的行事文件,避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玄虛概念,擋掉了無法規劃成合理公平的程序的要求。然而,她並沒有這麼表示。她只留下一句「不言而喻」。

2013年12月2日星期一

梁文道:生猛

【飲食男女】大部分的食材都是愈新鮮愈好,植物最好剛剛摘取;動物呢?就要在最接近牠死亡的那一刻,品嘗牠肉質裏頭生命殘餘的種種軌迹。所以大家喜歡到農場吃生鮮的蔬菜,去海港吃最生猛的海鮮。所謂生猛,還是真得看到那條活蹦亂跳的魚。

為免店家造假,有時候你不能只是在魚缸裏頭挑選自己看中的獵物,還得讓他們連網帶魚地送上桌來給你看清楚牠最後的躍動,好記住牠身體上的特徵,以便稍後做好送上桌的時候,辨認得出牠生前食後始終不變的記號。就像認屍,沒有人會想錯領親人的遺體吧?說到「親」,我們和這些動物的關係確實親近。之前我們相忘於江湖,毫無聯繫,但在牠死了之後卻反而達到了一切生靈中最親密的結合方式;那便是將牠吞進自己的身體之內。自此我中有你,忒煞情多。

魚生固然很接近海產原有的狀態,但經過烹調的海鮮也可以用另一種途徑縮短這從生物到食物的過程,那就是直接跳過那殺戮的手續,或者把殺戮吸納進烹調之中。比如說眼前蟹季,我們蒸大閘蟹的標準辦法豈不就是將牠活活蒸熟,看着鍋蓋的開合漸漸微弱,聽那腳爪爬撕鍋身的聲響終於靜止。又如曾經流行的活醉蝦,仍然劇烈扭動的蝦子丟進一鍋酒裏,沒多久就能安心享用了。就算酒醉也叫烹飪,我也始終不太肯定這叫不叫做宰殺。那蝦是醉死的嗎?還是我的牙齒和胃液才是真正讓牠致命的兇器呢?

醉蝦是道模糊的邊界,再往外走,我們就來到一塊陌生而原始的領域了。我們的祖先,可能也和其他食肉的動物一樣,不止不懂得用火烹調,甚至乾脆把進食和殺戮直接統一起來,殺害獵物的同時開始吞食消化,每咬一口都在把牠送向生命的終點,每咬一口也都在將牠變成自己維持生命的材料。一般相信,火和烹調是文明的界限,經過這道關口,文明才告展開。那麼今天要是不烹煮,甚至不在事先宰殺,而是生吞一個活物又該怎麼看呢?所以我才說這是已經離我們大部分人很遠很遠的原始領域;非但因罕見而陌生,亦因記憶之不復流傳而陌生。

韓國人的生吃八爪魚也許是這類稀有飲食裏頭最有名的一種。我從來沒有試過,將來也不可能會試;但聽試過的人說,那其實是種非常有趣的體驗。首先要搞清楚,並非任何八爪魚都能生吞,那必須是細爪的品種才行,否則不好進食,容易惹出災禍。每年韓國都會發生幾起因為吞食八爪魚導致窒息身亡的案子,看某些人那從口中延展出來的足爪吸黐在嘴唇邊上甚至下巴臉頰的情景(我懷疑《異型》那些電影大概受過這種場面的啟發,只不過一者是異物進入體內,另一者是異物從體內爬出而已,單看這一剎那是看不出分別的),我不覺得這些意外有多意外。可是,吸盤貼在口腔的感覺,魚爪纏繞抖動的感覺,以及你的牙齒咬下去之後那黏膩柔軟又不乏韌勁的感覺;他們說,才是生吃八爪魚的快感所在。現在大家吃東西不是都喜歡講「口感」嗎?這或者便是極致的「口感」了,來自於還活着的生物的最後掙扎,牠本能的抵抗翻騰,遇上了你嘴齒雖然艱難但又充滿決心的咬合與撕裂。那種快感是否還潛藏了一絲因殺戮而來的原始血腥,一種刺下一刀之後便乾脆兩刀、三刀地砍下去直到對方動也不動的意志之慣性呢?我也不能肯定。但見食客好不容易地完結了一隻本來纏捆在筷箸上的小八爪魚之後,常常不自覺地一聲嘆息,緊縮的肩膀這時也終於輕鬆地軟垂放緩。這倒真叫我想起了電影之中那些殺人鏡頭,一番纏鬥,然後壓在受害者身上,幾乎是不自控到連番刺戮;再無生命迹象,困乏地結果了受害者之後,兇手的表情與姿態,也是這種模樣。

2013年12月1日星期日

梁文道:兩端之間

【蘋果日報】如果中國媒體總是很難避免要把國際時事當成國內爭論的延伸戰場,那麼發生在埃及的事情大概就是最好的樣版了。想當初埃及人民推翻穆巴拉克的時候,便有不少自由派藉此提醒,經濟利益換不來獨裁政權的合法性。就像我的記者朋友在當地所看到的:「如果經濟真的是定海神針,怎麼解釋,最樂見『穩定』的中產階級,偏偏是突尼斯,埃及抗議示威的主力?埃及企業主艾哈邁德.法塔赫舉起左手,給我看綳帶。他在示威中受傷:『這不是為了麵包的鬥爭,而是為了自由』」。

我還記得,那時候朋友們真心替埃及和突尼斯人高興,就像一九八九年我們也曾真心祝福東歐的百姓一樣。然而,兩年之後,埃及卻變了官方言論警告中國人別想太多的範例。因為局勢並沒有因為老獨裁者的入獄而好轉;相反地,一個民選的政府卻被另一批沒有選擇它的人民推倒,而且還要和軍方合謀,以自由的名義。

良序的民主真是一場漫長的學習。朋友再次回到廣場,看到似曾相識的場景,也忍不住自問:「總之你的遊戲不公平,我們就不按照規則解決問題。我們的法寶是──街頭,無數張『不被欺負的臉』一聽說『有人要搞獨裁』,立即回到廣場,撿起曾經擲向穆巴拉克的石塊──廣場革命成為解決問題的常規手段,國家無法正常運轉。無畏的大眾,真能做出最好的選擇嗎?」

就連香港的保守派也利用埃及恐嚇「佔領中環」,完全不辨其中錯綜複雜的條件差異,也不顧民主,民粹和自由、人權之間的巧妙關係,直接以失序的焦慮來嚇唬大家,難道埃及的社會發展水準真的能跟香港相比嗎?

我最記掛的,還是一些發生在百姓尋常生活裏的瑣事。例如朋友認識的兩位青年,一個是「穆斯林兄弟會」的成員,另一位則是世俗自由派的支持者,原本風馬牛不及,意識形態的立場南轅北轍。但在反抗穆巴拉克的行動之中,大家卻能不分彼此地相互支援。穿着牛仔褲的少女急忙搶救中彈受傷的兄弟會成員,在當時這並不是罕見的事。那兩位青年終於發現大家的差別並非不可容忍,成了不錯的朋友。

現在,兄弟會成了非法組織,要不躲藏,就是抵抗,兩造之爭已至你死我活的境地。我一直在想那兩個青年,他們現在身處何方?他們還是朋友嗎?我沒敢向朋友提起他們的事,恐怕答案叫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