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星期一

梁文道: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新世紀】我在台灣念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都得全班出動打掃各自的教室;至於公用場所,則分配給高年級的學生輪流負責。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台灣是否仍然保留了這種教育習慣。

說真的,那確實是種不錯的習慣,很能調劑由早排到晚的課堂生活,我們一群男生都把它當成玩鬧的好機會。有一回,我們循例在把桌椅推到四周的教室中間練摔跤,有一位同學發起狠來不顧規則,掄起掃把打人,一不小心打飛到窗戶上,砸了玻璃。老師得到消息,趕過來視看現場,確定無人受傷之後,便開始追問是誰幹的好事。我們幾個在場的同學全都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子,沒人吭聲。第二天,老師通過秘密調查,總算找到元兇。大夥全都氣得要命,決定也要展開我們自己的調查,想看看是哪個傢伙這麼不講義氣出賣了兄弟。

我們的舉動大概太過張揚,於是老師又把我們幾個叫了出去,教訓我們做人的道理:「做錯了事就該承認,如果自己不坦白,舉報你出來的人不只沒錯, 反而是幹了件好事……」聽聞了他的大道理,我忍不住反駁:「但是義氣難道不重要,友情難道不重要嗎?老師不也教過我們『桃園結義』,說那是值得傚法的好漢精神嗎?」接著,老師就語重心長地給我們上了一課,一節不在課程範圍之內但又比一般課目更加嚴肅的道德課。大意是,友情固然重要,但它並不是最最重要的價值和德目。要是不問大是大非,一切判斷只憑交情而定,那和黑社會犯罪團夥的義氣有什麼分別呢?

扯了這麼遠,是因為曼德拉逝世,中國用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這個說法來形容他。

什麼叫做「老朋友」?做「老朋友」又需不需要彼此認可某些在友情之上更加宏大更加深邃的價值呢?有些網民也提出了類似的疑問,想要在曆年來一切「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清單裡頭找出共性。

過去兩年,《南方週末》《新京報》和其他的幾份媒體都曾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做過專題報導,因為這的確是外交辭令中的常用語,很值得整理分析。結果一列出來,共有六百人之多,表面上看確實不容易看出他們共通的地方。年輕的樸槿惠,她是老朋友;已故的金大中,曾經遭到樸槿惠她爸樸正熙的政治迫害,也是我們的老朋友。胡志明那不用說,賣命的交情,當然算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後來被越南軍隊擊潰的柬埔寨政權領導人,殺了全國五分之一人口的波爾布特,幾份清單都沒數到他的名字,那是因為當年我們使用另一個講法來稱呼他:「柬埔寨戰友」。

其實我們都曉得「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對中國人民友好的人,或者至少得對中國政府友好。問題只是這些背後還有沒有一點別的什麼?一點要比一群砸了教室玻璃的小男生的友情更加了不起的什麼。

我這個比方絲毫沒有不敬的意思,因為把國際關係擬人化,恰恰是我國長年以來的習慣,很有中國人講究人情的文化特色。人家幹了對不起我們的事,我們便把全中國人比擬做一個人,說他們「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這讓我想起了當年被我們喝問「是不是你告密給老師」的那位女同學,她哭了半天,應該真的很受傷害)。相反的,人家和我們建交,我們可能就會把當時做人家首腦的那位政治人物稱作「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按照現實主義的理解,國際關係乃是最赤裸裸的利益關係。把它擬人化,鋪上一層人情色彩,也不失為一套好策略,因為利益是個大家都不願明講的事,說破就俗。但在當前國際環境的操作底下,原來只不過被人當成是修辭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卻又越來越顯得不只是掩飾實利的虛辭,而且還是真正有效的觀念。這時候單講友情,會不會不太夠用?會不會顯得好像只離實利半步,不夠高大氣壯呢?想當年,各國抵制南非白人的政權,逼著他們放下利益考量的就是價值觀。今天美國和日本在亞洲發起對中國的外交圍堵,其中一個著力點也是價值觀。當前的中國又用什麼價值觀去決定誰是我們的老朋友呢?

「冷戰」年代,「中國人民的老朋友」還多半真有些共同信仰。「冷戰」結束之後,彷彿就和中國內部的實用主義同步發展似的,老朋友只要老在一起做買賣就行了。儘管這個詞語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小了,但它留下的空缺始終不是用不著填補的。不講友誼,可不可以講價值觀呢?莫非真的只能談利,何必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