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8日星期一

梁文道:「正宗懷石」(雜說京料理二之二)


【飲食男女】京都「萬龜樓」不能說是「好睇唔好食」,但專門跑一趟要是只為了吃,那就大可斟酌了。坦白講,他們家的「有職料理」名堂雖響,但比起許多懷石名店卻不一定優勝得到那裏。更何況它上菜的順序名目儘管依循古制,可料理手法已經很現代了,和一般市面上的京懷石/京會席沒有太大分別。所以說,要不別去,要去就得做好豪擲萬金的心理準備,預訂一場切魚的刀法表演。

那套刀法,日本人稱之為「式庖丁」,是「有職料理」的真正賣點,大家在Youtube上就能免費看到不同流派的詳盡示範。仔細一瞧,便會發現它是神道教儀式的一環,所以常在某些神社大祭上演。它的動作並不如記者猜想,是古代武士騎射的模仿,而是宗教文化的體現,重點在於「潔淨」。就像我們在電影《禮儀師》裏看到的那樣,充滿許多莊重美觀的手勢,看似無甚功用,實則都是為了誇張其淨化的意思。

話說回來,在京都吃上好的懷石料理,你付的價錢常常有一半是花在你吃不了的東西上頭,從北大路魯山人燒製的陶器,甚至到長谷川等伯的水墨;從中村外二工務蓋築的土牆和室,一直到小原流的花飾。要是懂行,就會覺得這幾萬日幣真值得;要是對這些日本傳統文化沒甚麼興趣,那筆鉅資就給得太寃了。同樣道理也能用在「農家」那些旅館上頭,若只是慕名拜訪,可真得計算清楚才行。

現在香港很多日本料理都賣「懷石套餐」,總之把刺身、烤魚和天婦羅一道道上齊就是。有些懂行的朋友覺得很不像話,時時批評那都是假懷石。我倒不覺得這有甚麼大不了,因為「懷石」和「會席」的日文讀音一樣,都叫「Kaiseki」,即使用漢字寫出來的意思不同,但人家心裏頭想的可能只是「會席」,而非「懷石」。以今日港人對日本料理的熟悉,甚麼叫做「懷石」恐怕不必多說了,它自然也有它的傳統規矩。但大家實在不用強以懷石的規範去約束一切「會席」,源自江戶茶座的「會席」本來就是宴客用的大餐,和京懷石是兩回事,和日本茶道更是沒有太大關係,一家餐廳為甚麼不能有自己的版本呢?我們去酒樓晚宴,也不會強求一席菜的程序規則,好吃就是,對不對?

再說何謂「懷石」,京都名店也都各有詮釋,而且多半混雜現代,到了一個和「會席」分不開的地步了。例如離南禪寺不遠的「瓢亭」,仍然把客人安置在一間間獨立的茶室之內。而且不置餐桌,直接把「析敷」(放食具和碗碟的盤子,多是漆器)放在你跟前的榻榻米上。昭和以前,幾乎全日本人都是這麼吃飯;宋朝以前,我們中國人也是如此前一期《飲食男女》的報道說這種吃法讓『人和食物比較平等』,其實這只是家具和空間安排的結果,毋須想得太多。反而日本人要用手把食器拿起來進食的習慣倒是與此相關,不過這是另一個話題了)。

「瓢亭」如此鋪排,就算是真正傳統嗎?不。再看圓山公園內的名店「未在」,第一道菜就是白飯、醬菜和味噌湯,通常上得比較靠前的「八寸」卻在接近尾聲的時候出現;比起「瓢亭」,這種順序才是「茶懷石」的原始面目。先上「主食」,是為了暖胃飽肚;後上放滿了山珍海味的「八寸」,則是為了大家送酒(在傳統的茶道儀式之內,賓主還要在這時候來一套叫做『千鳥之盃』的飲酒儀式);最終,酒足飯飽,大夥便進入茶會高潮,可以享用抹茶了。然而,跟足茶懷石程式的「未在」卻沒有獨立和室,在空間上採用了板前割烹的輕鬆規劃。於是泥古者又可以說這也不夠正宗了。

「美濃吉」北京分店的老闆汪衞義先生是個京都通,在彼城住過二十年。但有一回受邀去他店裏吃飯,一進門我就嚇了一跳,因為他們竟然在老日本人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床之間」(和室牆上凹陷進去的小空間,用來懸置掛軸和擺放花瓶)裏堆了幾罐促銷魚子醬!這家天價餐廳可是以一木一磚盡依和風聞名,怎麼會做出這麼古怪的事呢?

一通數說下來,「正宗懷石」真是愈說愈糊塗,幾乎遍尋難獲,體驗而已,欣賞就好,用不着搞得太過複雜。你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