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14日星期日

梁文道:聖地/我佛慈悲


【蘋果日報】每年11月13日,日本奈良的興福寺和藥師寺都會共同舉辦「慈恩法會」。顧名思義,這個法會是為了紀念大唐三藏法師的真傳弟子——窺基法師(即慈恩大師)。千年以來,這兩座寺廟都會輪流在自己的大殿內懸上窺基法師的畫像,並且沿循古制,在宗祖像前以論辯選拔宗門教師。選考之前,全體僧人及四方信眾必先恭誦一遍玄奘大師翻譯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與《唯識三十頌》,以示師門宗旨所在。而這個門派,就是在中土絕滅已久的「法相宗」。

在中國,每個小孩都曉得唐僧取經的故事,但他取經的用意,以及從那些經典裡開創出來的教法,卻傳不過三代。隨便找人問問,知道羅家英扮演過唐僧的,大概十有四五;曉得什麼叫做法相宗的,則可能千中無一。法相宗的信眾在日本不過六十來萬,也是個比較小的流派,但到底香燈不絕,多少傳下了玄奘大師和窺基法師的法教。

奈良像我們的西安,是座千年古城;興福寺和藥師寺就和西安的興教寺與大慈恩寺(大雁塔)一樣,都是千年古剎。歷史悠遠就難免災劫,奈良這兩座名寺皆曾遭遇兵燹。例如藥師寺,除了一座東塔是公元七世紀所建,其餘大部分都是晚近復修,有些甚至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才蓋的。此二寺仿建居多,規模形制卻遵足舊制,儘量依樣模造,清淨莊嚴,難怪都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要知道奈良本來就是有名的旅遊城市,這兩座日本法相宗的「總本山」又是世界遺產,觀光客當然不少。然而遊人雖多,一進寺,卻總緩步慢行,低聲細語,蓋因僧人在此作息,或灑掃,或誦經,自然薰染了前來參訪的俗夫。和日本絕大部分入選世界文化遺產的神社廟宇一樣,這兩座寺廟是活生生的宗教場所,宗教為先,觀光(創收)為次,古今相承,故不負「遺產」之名。

西安興教寺乃玄奘大師和窺基法師的埋骨靈所,日本法相宗的門徒把它看成聖地,必以親身參拜為生平幸事。就算一般日本遊客,也都曉得到了西安,一定得去興教寺和大慈恩寺看看「玄奘三藏大師」的舊跡。要是他們明年此刻再來,又會在興教寺看到些什麼呢?

奈良古城的規劃仿自唐代長安,可今天的西安再也不是以前的長安了。興教寺雖是日本法相宗的祖庭之一,但在申請世界文化遺產的道路上,卻和它的後繼者大有差別。

西安政府自有一套前所未聞的做法,叫做「申遺性拆遷」。除了玄奘大師等人的靈骨塔,他們打算拆掉一切伽藍僧舍,空地用作「綠化」,附近土地再做房地產開發。當地政府的說法是,那些要被拆的建築並非真正古蹟,而是上世紀70年代以降寺裡「私自」修建的,所以沒有保存的理由。

有些人質疑那些建築是否全是這幾十年間的產物,我則對「私自修建」比較感興趣。一座寺廟應需要而添增伽藍,為什麼要叫做「私自修建」,又為什麼就可以任外人處置甚至拆毀?難道只有政府蓋的東西才不是「私自修建」,才須尊重?拆了它們之後,當局會在山下另建一座新廟安頓寺內的出家人。據友人轉告,興教寺的僧人們今年3月接到通知之後,就開始被陸續遷至一個「宿舍」暫住了,每天可以回寺八小時,大概就像我們上班一樣。可見在主事者眼中,寺廟和僧侶的關係無非就是辦公室(或工廠)與勞工的關係。如此一來,未來的興教寺就再也算不上是「文化遺產」了,而只是一個遺址,甚至屍體。

這讓我想起了法門寺。在遊人如鯽的那個「法門寺」裡,很難看到出家人,因為他們在旁邊另一座真正的寺宇之中。現在用來安放佛骨舍利的 「法門寺」,其實是個新修的佛教文化主題公園,非常宏大,也非常古怪,其山門堪稱世界之最,寬度好比半座足球場。還記得當年我和家人旅遊,過了這座大門之後,便看到一個蓮座,旁邊豎著伽葉尊者和阿難尊者的立像,可知這是佛陀的蓮座。奇怪的是這個蓮座竟是空的,上頭不見世尊。沒多久,就有遊客坐上去擺姿態扮佛陀讓人拍照了。這好比在梵蒂岡聖伯多祿大教堂的廣場上立了一個空的十字架,好讓人上去模仿被釘的耶穌,留影取樂。

我還記得那年拜訪大慈恩寺的經歷。這個世界文明交流史上最重要的「譯場」,早已成了喧鬧的樂園,千年木塔竟可以不計人數,任意登臨。寺門外玄奘法師的銅像孤清獨立,甚有氣魄,猶是當年西行模樣。塑像的面前,卻是一條新修的大道,兩側商家林立,儘是「足浴」「按摩」和「火鍋」的霓虹店招,當地政府稱之為「大唐不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