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6日星期三
城市快報訪梁文道:好的寫作不能直面現實
問:你對一些社會現象的評論總是很尖銳,這或許也讓一些人覺得,這個世界很糟糕,你認為這個世界會好嗎?
梁文道:我在《味道》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現在這個時代我們為了現在捨棄未來,我們跟這個現實跟得太緊了,緊到我們幾乎看不出可能性了。但是如果我們從寫作裡跳出來,把它置換掉了,我們就容易看到:這個世界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沉重、那麼痛苦地拉著讓你非掉下去不可!
問:你是怎樣讓自己的評論和寫作的角度保持獨特的?
梁文道:注意與他人保持距離。我經常手機關機,短信是隔上一兩天才回覆,郵件也是每個月才回覆一次,微博等互聯網產品從不使用。對溝通如此迅速、聯絡如此緊密的方式,我很迴避。
問:作為著名的「知道分子」,對現實的關注會讓你覺得自己在寫作時落筆很「重」嗎?
梁文道:我舉一個例子。希臘神話中的女妖美杜莎,她看你一眼,你就會變成石頭。英雄帕修斯割斷了她的頭,他不是直接對抗她,他是拿一塊盾牌,從盾牌的折射中看到,然後一劍把她砍斷。帕修斯為什麼不怕變成石頭呢?因為他是通過盾牌,不是直接盯著她的目光,如果是直接盯著她會變成石頭,而隔著一層盾牌他就不怕了。這個美杜莎的眼神就是現實,「重」到你直接盯著她,你就會被石化,你會被拖著走,你會陷進去。
文學或者一切的寫作,包括對現實的關注應該是輕盈的,怎麼樣的輕盈呢?就像隔著盾牌一樣,永不直視現實,而是側著臉看現實。今天我們常常歌頌直面現實,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好的寫作不能直面現實,要歪著臉面對現實。
問:側著臉看,會不會因為角度不同而看不到真相,或者是一種避重就輕?
梁文道:對重的偏好是我們中國文化裡很基本的東西,像古代的青銅器。青銅器是國家重要的做祭祀用的物品。在中國很奇怪——古代世界各地皇權的象徵是希望做大的東西,比如大的皇宮——而中國不是,中國要做的東西並不一定要大,但是要重,比如青銅器,這叫「國之重器」。
舉行典禮的時候一些臣子拿著銅杯,其實沒有那麼重,但是臣子拿著的時候要裝出不勝其重,做出「大王,要拿不起來了」的感覺。我們常常說,「這個東西好,它很重,很有份量,很厚重」。一個作品很厚重、很有份量當然很好,但是,我想講的是,這個「重」並不是指所說的題材是否重。我理解的「重」應該是這樣的,假如你直接面對世界,你會被它拖著,只有像帕修斯那樣隔一重以後,你就飛起來了,你就輕盈了,你就像小鳥在天空一樣。
問:因為你從前總是寫一些和時事、社會、世道人心有關的東西,所以大家習慣把你當做「公知」,但你的新書厚厚的三本寫的是和吃有關的內容,你這是要轉型嗎?
梁文道:這就是我讓自己保持輕盈的方法。我後來自己寫的東西,無論是寫時事評論、寫音樂、寫電影,寫類似散文的小說,都沒有太大的分別。有的時候寫重的東西,有的時候寫輕的東西,在我看來題材本身沒有輕重的分別,有的只是我們處理的方法。假如說寫飲食很輕鬆,那是因為你對它的態度是直接的,我不敢說我每次寫作都有這樣的效果,但是我總是在想:為什麼現在的人那麼喜歡看人說吃說喝?為什麼喜歡看這樣的文章?
問: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現在寫吃喝的人和書都太多了。
梁文道:中國是餐館業最早發達的國家,最早有餐館,歐洲的餐飲業是法國大革命後才成熟的。但是很奇怪,宋朝的杭州有那麼多的餐館,但是沒有出過一本餐飲指南。而法國大革命之後十多年,巴黎就出了一本餐飲指南。
於是,我就想:這是怎麼回事?當你這麼想的時候,你似乎在寫飲食,但是你寫著寫著跑掉了。同樣在處理沉重的社會問題、政治問題時,我也是總在想辦法不是直接地掉進去,而是我能不能把我要講的現實問題變成一個故事,變成一種敘事,在敘事中去思考它、處理它,因為我們在現實中是看不到可能性的,我們把現實拿到實驗室中,試想它的各種可能性。寫吃喝是看現實的一種方式。
問:你是很願意表達自己意見的,在網絡發達後,你認為現在的人們對自由表達的態度是怎麼樣的?
梁文道:曾經有一陣子方舟子先生批評我,說我太迷信了,有時候也批評我一些其他的事。前一陣子我在電視節目裡介紹了一本他的科普書,還介紹了兩集。後來有人說,你這麼講是不是為了向方舟子道歉,你要屈服於他?我覺得好奇怪啊,我介紹他的書就是因為我覺得他的書好,因為那個禮拜我在講中國科普書,而講中國科普作家怎麼能夠不去談方舟子?而事實上他寫科普文章的時候真的是寫得好。然後大家就說,「這是你肯定了方舟子的人格了,你不只是肯定他,你還認錯了,你還屈服了」,這種思路是今天最流行的一種思路,這種思路就跟我們常常標榜的「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但是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是相反的。
問:你的《開卷八分鐘》做了那麼久,現在的年輕人總被批評不讀經典,你怎麼看?
梁文道:我的一個朋友說:「出版界健康的狀態應該像金字塔,所謂你認為最有知識含量、最厚重的經典本來就不會有那麼多人看。」
什麼叫經典?我喜歡讀經典,但是並不是到了鼓吹不讀經典就不能當人的地步。因為這個時代什麼叫經典已經成為疑問。假設我們這個社會共同讀過某些經典,那是因為這個社會某些一致的信仰、一致的語言、一致的談話方式是跟這些經典有關的。
但是在我們今天的這個時代,我們很難再認為有如此一套相對被大多數人接受的穩固的看事物、看人生、看世界的共同框架。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經典的地位或者名單該有誰?要去掉誰?也都引起很大的爭論。
問:你每年要在節目裡介紹很多書,又會評論很多書,那你一年到底會讀多少書?
梁文道:我常常覺得讀書讀得少才會注意到讀了什麼書,讀的書量大到一定程度之後不會計較去年讀了哪些書。但是如果講興趣,我常年在讀的是《希臘哲學》,還有一些佛教書。
記者 蘇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