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3日星期六

梁文道:無知(更新2)

十幾年前,卡瑪那部有名的紀錄片《天安門》要在灣仔一家現在已經結業的戲院獨家放映。我記得這部本來就很引人爭議的電影甚至早在上畫之前就掀起過一場小風波,問題出在它的題材太敏感,而港人當時對回歸的疑慮卻又揮之不去,愈近九七,愈是陰影重重。大家都在猜,類似的電影將來還會不會有公開播放的機會;同時大家還替片商擔心,深怕秋後算帳遲早得算到他們頭上。

就在這時候,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爆出來了,那家電影院裡負責檢票帶位的工作人員竟然宣布罷工。這些中年老人平日的工作無非就是用手電筒在黑暗中替觀眾指路;他們的老闆都說不怕了,這些基層工人又有甚麼好害怕的呢?再怎麼秋後算帳也輪不到他們吧?一時間,輿論譁然,許多專欄作者和評論家一邊以不屑的語氣嘲笑這些「阿叔」的不自量力,一邊嚴肅地抨擊香港人那提前到來的自我審查。最後,這部電影到底還是順利地上了畫,整件事不了了之。至於那些恐懼未來的檢票工,沒有人知道他們後來的遭遇,也沒有人覺得這是個值得跟進的課題。

忽然想起這十多年前的小事,是因為我看到日本宮城地震之後那些搶鹽的中國百姓,這些人就和當年那批戲院員工一樣,飽經嘲諷。我明白,剛剛才在電視上見過日本人「搶購」瓶裝水的方法原來是一條人龍每人兩瓶(並且不是限購,而是大家自願只買兩瓶,以免後來者無水可買);忽然就目睹我們的同胞慌慌亂亂,擠作一團。人家那邊是遭逢地震、海嘯,加上核危機,真真正正面對了物資匱乏。我們這頭卻只是輕信謠言,先是以為海水受到核污染,深怕日後食鹽有毒;後是聽說鹽可防輻射,多多益善。這種對比實在太過鮮明太過強烈,難怪許多「有識之士」都覺得荒謬可笑,甚至引為國恥。接下來,輿論當然又要往「國民性」和「國民素質」上頭做文章,一邊拿日本人也在他們的媒體中表示「中國人的行為不可思議」來鞭撻自己,另一面則層層剖析中國人欠缺常識的深層原因;慨嘆百年之後,中國人的素質還是遠遠及不上日本。

每次看見「國民性」和「國民素質」這些很宏大很玄妙的字眼,我都會特別謹慎。不是想否認文化特質的存在,而是我以為,所謂的文化特質和民族性都不是解釋某些事件、行為的好工具;相反,它們才是真正需要被解釋的問題。只要拆解下去我們便會發現,有不少被訴諸為「國民性」和「國民素質」的事物和行為,其實都可以用一些更局部也更現實的因素說明。

例如搶鹽。我們批評搶鹽的人沒有常識,然而這真的和常識有關嗎?我不曉得有多少沒有參與這次搶購大行動的人清楚了解核輻射與鹽的關係,起碼我自己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了,同時我也很大膽地懷疑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常識。假如我們有許多人既不知道被核輻射污染過的海水會不會連帶生出污染了的海鹽,亦不知道海鹽究竟有沒有抵抗核輻射的功效;那麼我們為甚麼不趕快跑去搶鹽,反而還信心十足把那種種傳聞視之為謠言,將那批群眾看做群盲呢?可見真正的問題並不是那些人比較有常識;而是在大家同樣不具備相關知識的情況下,何以有些人趕去買鹽,有些人卻老神在在地拒絕跟從。

我反省了一下自己不去買鹽的原因,發現主要是我有點信心有點辦法。所謂信心,其實是對某些權威的信心;如果專職健康問題的部門沒有聲明,學院裡的專家也沒有出來呼籲大家存鹽,我就不用跟著去著急了。所謂辦法,其實是不知如何故我總覺得就算碰上了鹽荒,我也不愁吃不到鹽;也許是我能找到門路,也許是我買得起外國產品。最有趣的是這種種信心和辦法都不是我在搶鹽潮起的當兒就明確意識到的;相反,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有安定感,事後思考才勉強想出了這些理由。

這種安穩的感覺才是許多人在謠傳四起的時候不隨波不逐流的原因。這些人的日子可能過得比較好,圈子比較大,平常接觸的世界比較廣,社交的連線去得比較遠,並且他相信這些網絡的韌度,所以覺得自己不會在災變面前手足無措,一下子就墜落到沒有人可以依靠的孤立境地。

在我看來,這種安穩的感覺才是許多人在謠傳四起時不隨波不逐流的原因。有這種感覺,是因為這些人的日子可能過得比較好,儘管遇上不少問題,但還是比較有能力去面對。這些人的圈子比較大,平常接觸的世界比較廣,社交連線去得比較遠,並相信這些網絡的韌度,覺得自己不會在災變面前手足無措。反過來說,那些因為搶鹽所以被嘲笑的人群,豈不就像當年那幾個想要罷工的戲院員工?我們說他們無知,他們也確定是「無知」。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個世界更龐大更複雜的運作方式,他們不知道自己可以信賴甚麼;他們尤其不知道除了自己,有事的時候還可以去找甚麼問路。知識分子或者自詡為比較有常識的人常常容易忽略某些基層的處境,甚至訕笑在他們眼中很不可思議的某些行為。因為我們的眼睛被安定感遮蔽,使我們看不到這個世界還有太多人並不像我們這麼安穩,除了街角的小店,他們沒有其他取鹽的門路;除了鄰居親友,他們不知道衛生和專家學者的話究竟信不信得過。又如那幾位檢票帶位的戲院員工,每天在黑暗裡守著重複播放的電影,能夠掙得最基本的生活開支就已經很不錯了。他們聽說自己工作的地方扯上了敏感話題,可不確定前途和命運會不會改變,生活自此無著;他們只能恐懼,然後做出最直接的反應。總是如此,最沒有辦法也最不能掌握社會邏輯的人,最是害怕。

所以不要笑,要悲哀。為甚麼都是中國人,有的人要擔心下個禮拜就得缺鹽,有人要憂慮日常工作會被自己掌握不了的政治議題連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