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1日星期五

梁文道:美食首在心態(蘇東坡二之二)

【飲食男女】今年初春,與友人遊西湖,行至蘇堤,不禁慨嘆。你看現在中國各大小城市都在搞形象工程,每個地方的官員都想為自己弄一座地標,好流芳百世,結果他們都弄出了些甚麼呢?或許是冠上歐美「新古典主義」大圓頂的三十層高樓,或許是只能遠觀不可近玩的空蕩廣場,又或許是一堆形態拙劣構思陳腐的不銹鋼雕塑。數十年後,假如它們仍然存在,那便是我們這個時代留給子孫的見證了。後人由此乃知,史上曾有這麼一個愚蠢而且品味低劣的年代,財大氣粗,耀武揚威。分明是沐猴而冠,卻以為自己文起八代之衰;難道在中國只要是當官的就一定比較有文化?就可以隨意妝點我們的大好河山嗎?

蘇堤和白堤,這大概就是那個年代的「形象工程」了吧。想當初蘇東坡和白居易純粹是為了造福百姓,不意竟留下了萬古稱羨的勝景,大家由衷喜歡這兩座堤,也由衷喜歡這兩位絕代文士。可惜風流總被雨打盡,俱往矣,那樣的地方官那樣的時代。

的確,中國人都愛蘇東坡。他仕途多桀,輾轉去過不少地方,雖然是貶官而至,但每個地方的人都當做是榮幸,搶着和他扯關係。例如東坡肉,人人都曉得這是杭州名菜,其甘腴光是想起來都要流口水;可是我卻曾在湖北嘗過另外一種做法的東坡肉,其特色是沒有那麼甜,而且放了不少冬筍和菠菜。當地人告訴我這才是正宗原版東坡肉,尤其那冬筍的「冬」和菠菜的「菠」,加起來不正好是「東坡」嗎?

這些民間傳說固然不可盡信,其實就連蘇軾自己叫好的東西我也是半信半疑的。比方「玉糝羹」,那是他的兒子子過發明的一道食品,他認為「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知人間絕無此味」;而且還賦詩一首:「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海南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說得如此厲害,這「玉糝羹」到底是甚麼東西呢?原來就是用山芋和米煮出來的粥罷了!所謂文人大話,莫過於此。雖然我從未嘗過,不敢說它不好,但單憑常理而斷,一碗山芋粥再怎麼美味也不至於去到「色香味奇絕」的地步吧。然而文人之所以能當美食家,除了是能夠把大家吃得到但說不出的滋味寫得淋漓盡致之外,就是靠這怎麼講都講得通的本事。而蘇東坡正是一個典範。

蘇軾當然是位知味食家,可是我懷疑他所稱頌的好東西常常只是他一份好心情的反映。就拿這「玉糝羹」來說吧,當時他身在海南島,貶官已經貶到天涯海角山窮水盡的境地,而且島上沒甚麼肉吃,最多就是老鼠蝦蟆蝙蝠,照理講他應該是很受不了的。然而他還是能夠苦中作樂,就地取材與愛子一起把當地人的主食山芋變成「人間絕無此味」的「玉糝羹」。蘇東坡一輩子去到那裏都能找到美食,並不在於他的食緣太好,而在於他的曠達。有河豚的時候他說河豚好;只剩下豆子了,便用沙瓶煮出「更識人間有真味」的豆粥。這位老饕之祖為我們示範了美食家的真義:不必只求罕見的山珍海味,也不必工藝繁巧的盛宴,只要樂天達觀,顛沛必於是,造次必於是,甚麼野菜粗糧都能變成人間至味。所以他那一大批談論美食的文字才能廣受文人歡迎,因為歷史上際遇不好生活潦倒的文人實在太多太多,大家都想學到這種廣闊的胸懷和胃口。

我們廣東人認同蘇東坡,多半是因為他這一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妨長做嶺南人」。其實廣東還有另一樣好東西叫他着迷,那便是蠔。試過這海岸美味之後,他特地寫信給弟弟蘇轍,提醒他千萬別讓朝中眾官知道嶺南還有此等天珍,否則他們恐怕要搶着貶謫南遷,到時候生蠔有限分甘者眾,那就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