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7日星期四

舒國治:香港有個梁文道(《我執》台灣版序)

【聯合報】香港有個梁文道,他寫文章、論時情、觀看世界皆有獨造。我禁不住好奇他是怎麼做到的,同時也佩服有人能做得那麼出色、那麼妙。

我實知他不多,雖我識他亦有十來年。只不過其間沒機會見上幾面,但每回見面卻又聊得極愉快極豐富。

但我真不夠資格談他。先別說我的學問不夠;再者我看不到他的電視節目(台灣看不到鳳凰台,說來不怕人笑,舍下亦無電視);三者不諳電腦,讀不了他在網路上與日俱增的文章;甚至他在書上報上的文章我竟也忘了去追來細讀。光陰似箭,轉眼間他已從二十六歲的昔日少年馬上步入四十歲的壯年矣,也已文章寫出了、電視上論出了恁多各題各類各趣各風的作品,開啟了恁大的一片思想與知識之文化論窺事業,這一下子,我忽然好想多曉得他一點了。我,也開始強烈的好奇了,好奇怎麼會形成這樣的一個獨樹一幟、自闢蹊徑的年輕學問家?

於是我便在紙上寫下:香港有個梁文道……

當然,我雖好奇,卻並不深悉他的成長與治學等諸多實情,只好就我在與他七、八次的香港、台北與北京的酒飯席間晤見上來揣想一個可能的梁文道。

譬似他永遠在看書看書看書,看了這本,還要看那本,看了文學的哲學的,還要看歷史的政治的,世間每一種事象皆不願放過,皆極有興趣。更還不只是興趣,是不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莫非是一股童心?一股追問?莫非是一種對父親、祖父,甚至舅舅、表哥等的殷殷追隨與跟從,企求自他們大人那兒得到即令是出海冒險的快樂,卻同時仍獲有依仗的保護與溫暖,以及愛。

他這種不歇的好奇心,或說糾纏不休的窺探,幾乎已像是在萬里尋親的途中不放過任何遭逢親人的窄縫機會。

幾乎可以說,他有一種傻,這種傻,這種專情,教他做恁多的事而不感到累。一如兒童的嬉戲瘋鬧。又他的傻,是一種渾然天真,你今天和他碰面,聽他說話或看他聽人說話的反應,覺得天真純樸,並不如何如何聰明,但明天你看到報紙上他的文章,奇怪,怎麼比昨天多聰明了點呢?再過幾天你看到電視上的他,他媽的,怎麼又更聰明了呢?梁文道便是這麼一個不即時露出他犀利才智、卻始終與日推移左右逢源目送飛鴻手揮琵琶的獲取他更深化學養與淬鍊慧根的「學問栽植家」。並且他隨手拈來。這亦是他生活與工作的高明處與獨特處。

怎麼說呢?

他看似只工作(寫稿、讀書、上電視做節目),不生活;然看自他的文章與節目,充滿了生活的各樁情節:伊斯坦堡的海峽、京都的百年旅館、亨利‧詹姆斯的情感、少年台灣小太保的荒好歲月、生牡蠣的腥香鮮甜。

其實他抓緊片段的空閒,瘋烈的生活。譬似這兩年我遇見的他,常在飯桌上,他抓緊與同桌六、七人多聊、多聽彼此近況,也同時迸發撞碰新出的任何話題,常常有趣極了,也熱鬧極了。這便是他的獨妙生活,也是他特殊修士般工作下的極佳娛樂。然後九點半十點飯席散了,他馬上又要回到幽禁如武俠小說面壁石洞的旅館房間去進行三到五個小時(有時甚至到天亮)的無人窺知的默默寫作自懲。(「鏘鏘三人行」掌櫃竇文濤說得好:「文道寫稿量與讀書量的大,與睡覺量的少,幾乎是自虐。」)

正因為他太常在室內檯燈下伏案,致他說及的外間,皆是極如嬰兒初見的光亮明潔、花也香海也藍的興奮。這種封閉式的工作形態,造就了他的天真,也達成了他的與世俗之隔絕。但他不能在光風霽月下待停太久。說來好笑,我差不多已在遐想,若梁文道在百忙中到台北休假三天,啥事也不用做,那我可以怎麼替他規畫一個行程呢?我甚至想,我自己亦可不留在台北相陪,歡迎他住我家客房,每天自顧自出門遊玩,我寫好幾張A4紙的可遊可逛行蹤,何處不妨小坐,主人可略談,何處院子花好,何處咖啡好,何處人景佳,何巷黃昏時分光好,他自去玩,他自去吃,他自徜徉與歇腳。

甚至台東,亦可如此規畫與他。便為了或許令他享三天實則平常之極的清福。

梁文道說話,沒有廣東腔。這與他童年待過台灣有些關係。但更與他喜歡接近所有的風土、所有的異地有關。而他雖每日寫稿一如太多香港寫家在報上所作,但奇怪,他的議論與絕大多數的「港見」極不相同。這三十年太多的香港專欄文家,即使見多識廣,留英留美,談英談美,高論不乏,但總還是流溢著濃郁的港見,更不時透露出某些港嘆。這頗正常,亦很應當。然而梁文道小小年紀,何以比較少這些東西呢?梁文道議港談港,必也不少,只不過他所在意的「居港思港」之念,或許疏談得多。搞不好他看任何的中國人角落,不管是新加坡台灣香港,鬧熱哄哄珠江三角洲、吳儂甜軟的江南,喳喳唬唬的北京、擺龍門陣的四川,皆以某種類似遙遠卻又好奇的眼光。梁文道身處其中,似不很投入,就像他自己並不嵌在裡頭,這種「自火車上探頭看一眼」式的觀察,卻寫出、談出極其精闢的論見,是他的絕活。何也?哦,是了,是舉世皆過度世俗了。而他即使每一天皆投入世俗,卻怎麼也沒與他們一般的世俗。中國大陸的一忽兒大鍋飯又一忽兒全民奔經濟,香港的商樓滿布、逼人透不過氣的金融競逐,台灣的人人顧盼自雄、皆欲自做老闆,政治見解滿口、儼然有朝一日亦想登高從政……他皆很能樂知樂見樂聽樂參與其中實況,並享受眾人的喧囂與野悍暢肆,但他究竟是梁文道,一個埋頭伏案的書呆子,一個只知理出思路的哲學探索者,一個若即若離的旁人;這些事皆不受他染指,這些地方即使他皆深愛卻都不是他的故鄉,他像是住在寺院裡。

他像是太愛這個社會,故而要去離開。他像是太愛這些人群,故才不與他們靠得太近。就像電影或小說中的傑出兒子,太愛他的媽媽、姊姊、弟弟,便只能躲在樹後看著他們、保護他們,卻不與他們見面;乃相見只益增得悉他們脆弱後生出的不忍。

於是他消除不忍不捨的心底之痛,只好一逕的寫、一逕的說,教人們一點一滴的從不同的角度逐步知解生命。譬似少寫了一篇文章便少誦了一堂經般的令眾生的苦痛沒得到立解。

他的業作,我東思西想除了說「僧道一流」,已無其他身分可以解釋。有人謂他是意見領袖,實他無意做任何的領袖,只是想找出意見、講出意見。在這一處講完了意見,便再去另處繼續尋找。意見是他優遊人生的最佳故鄉,但也頂多如此,他只誦經,不做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