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幾乎每一個香港寫作人都渴望在台灣出書。因為那意味著更優雅的書籍設計,更專業細緻的編輯效果,更大的市場,以及更佳閱讀品味群體的認同。尤其像我這種曾經在台灣住過,和此地有特別緣分的人,「回台灣出書」是一個回到伊甸園般的反覆出現的夢。可是我必須坦白告訴台灣的讀者,這樣的時代也許已經過去了。
如今,說起台灣出版,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誇張的翻譯書名。例如我剛剛讀完的《暖化?別鬧了!》,它的原名是《Cool It》,意思是要大家冷卻發熱的頭腦,不要一窩蜂地以為碳減排便是對付全球暖化的唯一方法,可台譯本的書名卻容易讓人以為作者根本要否定氣候暖化的事實。相比之下,大陸版將它譯作《冷卻》,雖然不夠噱頭,但是老實得多。不知道為什麼,在書店裡看著那些名目離奇的台版翻譯書,總會讓我想起現任加州州長阿諾.史瓦辛格,因為他在台灣放映的每一部電影都要加上「魔鬼」二字,比方說「魔鬼孩子王」。
書市艱難,我完全理解並且同情出版界的良苦用心,他們希望每一本書都能在店面裡喊叫:「買我吧!買我吧!」於是台灣的書籍帶來了一場華文出版業的小革命,那就是為每一本書加上腰封,上面有十個以上的名人「強烈推薦」、「熱情支持」,洋洋灑灑蔚為大觀。書愈是賣得不好,就愈是不能靜悄悄地躲藏起來。終於,「試讀本」也來了,我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下一個華文市場的潮流。
我是一個在台灣長大,足足住了十五年的「老人」,但卻是台灣書業裡的新人,所以返故鄉隨新俗,也要麻煩一些朋友「強烈推薦」。為難了他們,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同時,我也由衷感激他們的勉強;感謝。
雖然我說了這麼些不大中聽的話,好像很不願在台灣出書似的,可對於回台出版這件事,我真正感覺到的卻是慚愧。這慚愧就像胡蘭成見那鄉下來的髮妻去他任教的中學找他時的感受,是種老小說裡豪傑賽箭正中靶心時所暗嘆的那一聲慚愧,是種讓人瞧見本來面目的慚愧。台灣是我的來處,也是最不會把我當回事的地方。由於媒體工作的緣故,我在香港坐計程車會被司機問起特首該不該辭職的問題,在北京的飯館裡吃飯偶而會被人索要簽名以及合照;只有台灣,我可以在街上逛了一整天,但沒有半個人會多瞧我一眼。請別誤會,我不是故發那套「名人」的感慨,欣喜地上終有一處可感凡人的輕鬆。恰恰相反,這種輕鬆使我更沉重,因為我在這裡必將退去所有原不屬我的光環,我要真真正正地照見自己。而這自己曾經如此細微,現在也是;曾經如此不堪,如今亦然。死後的審判如果存在,裸身之人終於要面對天父之時,想必就會感到這份慚愧。
在電視上天天露臉,在文字中日日獨白,久而久之,你必將投射出一個形像。它或許招人喜歡,或許令人厭惡;或許會引出一群日日關心你最新動向的粉絲,或許會惹來一批什麼都瞧你不順眼的批評者。然而,我始終困惑,他們所喜所恨的那個梁文道究竟和我有何關係呢?我是否應該為觀眾的讚美而暗自歡喜,又是否應該為他們的辱罵而憤怒?就像一面鏡子,也許我會把鏡中影像錯誤地當成我自己。可是,我們又有誰能不透過鏡子來完整地建立自己的主體呢?
《我執》在大陸出版之後,許多論者都認為它是某種意義上的自傳。「自傳」恰巧是我一直很感興趣的題目,因為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有些電影的導演大家明明不認識,但大家都能肯定那部片子是導演本人的自傳(比如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有些小說的作者明明不是讀者私下熟悉的朋友,但大家竟能讀出作者本人的經歷(比如駱以軍的一系列作品)。我不否定這些判斷的真確,我只是好奇這些判斷的依據。既然我們並不熟識侯孝賢與駱以軍,那麼能夠使我們感到那些作品的「自傳性」的,必然就是一些特定的效應了。那或者是一種腔調,一種修辭,一種喃喃自語的聲音,那是文本的「自傳效應」。不是別的,就是文本的「自傳效應」能使人斷定這份文本是個自傳。既然它是種效應,想必它也可以營造,可以擬仿。
我在說謊嗎?我寫了二十年的評論,長期束縛於評論不得說謊的規則,深深明白(身為某種散文作者的)評論者絕對不能在文章裡頭虛構自身經歷的律則。如果你說你在高鐵裡目睹了一件奇事,打算用它支持你的論點,那它就必然得真真正正地發生過,否則你就犯上不道德的重罪了。換句話說,起碼在評論裡面,我寫出來的每一個「我」都真的是我,包括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我」字。
至於《我執》,我把它當成是一趟清理自我問題的療程。當然,積壓了這麼多年的疑惑,不可期待畢其功於一役。如果它有點感傷,也許是因為我有時候真的很感傷,於是把我讀到的一切讀進感傷;又或許是因為我讀到了很感傷的東西,不得不把自己整個人都讀進去,就像小時候看瓊瑤,你非把自己想像成是個患上末期癌症的貧家子不可。如此鋪衍,這個我就只能不斷蔓延擴大了。說來說去都是我,這不是「我執」是什麼?
說到最後,我還要感謝我的編輯曾文娟和李麗玲,她們的認真、細心和客氣簡直嚇人,原來這就是台灣出版業的水準。這個島嶼始終有著全華文世界最優秀的作家群體,最富經驗的編輯,於是,我滿懷慚愧地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