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0日星期五

梁文道:目光奇準(台灣奇人舒國治二之 一)

【am730-觀念】看見劉健威寫台灣奇人舒國治,我也想起了他的人與文,及其眼光之犀利。

「若選擇住,我不會選擇紐約。……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歡它,便因它太抽象;這是紐約了得之處,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這點。而我,還沒學會喜歡抽象」。

「日本是氣氛之國,無怪世界各國的人皆不能不驚迷於它」。

「英國的全境,只得蕭簡一字。而古往今來英國人無不以之為美,以之為德;安於其中,樂在其中」。

除了舒國治,我想不出還有誰能簡簡單單地只用兩個字,就這麼精準地寫出紐約的抽象、日本的氣氛,以及英國的蕭簡。早在十四年前,我就領教過他這過人的本事了。那年香港快要回歸,他正預備要寫一本談香港的書,於是我請他到我家裡夜聊,向我這個土生港人形容一下他所知道的香港。沒想到他竟然把這片我們傳統上習稱的「福地」形容為「窮山惡水」。「由於沒有多少平地,他們總要在那麼彎曲狹窄的水道旁邊蓋樓,這些樓一面緊貼被人工剷平削尖的山丘,另一面就是曲折的海岸了,這麼險要的形勢,竟然就住了這麼多人」。我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很對,從這個角度看來,香港的確很像一座擁擠的邊塞,住滿了無路可逃的難民,此外已是天涯海角,再往前走就是陸秀夫背主投海的怒洋了。

舒國治眼光銳利,甚至可以說是毒,否則又怎能如此獨到又如此準確?可是你千萬別以為他是一個禿頂冷沉、漠觀世情的思想家,不,他高高瘦瘦,走起路來像風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帶笑容,隨處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檔餐館裡暢飲貴價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許多都市人看來,卻遠遠說不上舒適。住在溽熱的台北,他竟然堅持不裝冷氣,家裡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例如電視。

就像他在《十全老人》裡所說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於瓦頂泥牆房舍中,一樓二樓不礙,不乘電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顧盼縱目。」「穿衣惟布。夏著單衫,冬則棉袍。……件數稀少,常換常滌,不惟夠用,亦便貯放,不佔家中箱櫃,正令居室空淨,心不寄事也」。基於同樣的原則,「聽戲曲或音樂,多在現場。且遠久一赴,不需令餘音樂縈繞耳際,久繫心胸。家中未必備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備書籍同義,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家徒四壁」,這是何等的品味,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華」、「尊貴」掛在咀邊之時,恐怕還要再過五十年才能領略其中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