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2月6日星期五

梁文道:黑的甜蜜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美國總統奧巴馬令我想起了芝加哥、黑人,以及fudge。fudge不是那個樂隊,而是一種甜食的名字。它主要的成分是糖、牛油及牛奶,通常還會加上大量的朱古力粉。加熱煮溶,充分攪拌,等它涼卻下來,再切成一塊塊吃。成分簡單,做法容易;但這麼簡短的說明根本無法形容它的最大特性,那就是甜,一種要命的甜。

也許是以前愛喝酒,我雖不拒甜食,並且總要在飯後嘗點甜才覺得圓滿;但我從來沒有吃糖的習慣,尤其害怕過甜的東西。市面最常見的幾種朱古力對我來講就已經太甜太膩,更何況fudge?

第一次吃fudge,就是在芝加哥。我看到有人在路邊的小攤上擺著一大塊棕色的餅狀物,起碼有一米乘一米那麼大,有點像山東大餅。於是過去八卦一下,走近一瞧才曉得是朱古力蛋糕一類的甜食,又見排隊者眾,人人臉上堆著笑容,就想要一塊試試。長住美國的妹妹立刻勸止,她說:「這不是朱古力蛋糕,是fudge,非常非常甜,你一定受不了」。fudge?沒吃過,我問:「連你也受不了嗎?」舍妹搖一搖頭,做無可奈何狀。我知道她在美國長大,練就一副甜牙齒,假如她都頂唔順,那我就要親自體驗一下了。

然後那小販熟練地用刀切一份給我,原來這一份就足足有半磅重,厚厚實實,十分美國。妹妹再三恐嚇:「你可千萬別分給我!」我說:「不怕,我會負責。」結果才咬了一小塊,我就知道錯了。天呀!那種甜簡直到了令人流淚的地步;而且極油極膩,一丁點就足以漿住整個口腔。我費了很大氣力才忍住沒吐,還得立刻灌掉半瓶水,接下來的一天都不想看見任何食物。到底有多甜呢?這麼講吧,它的成分其實和拖肥糖一樣,只不過甜度是一般拖肥糖的十倍百倍!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幫襯的居然還是來自麥金納島(MackinacIsland)的特種fudge,以份量及甜度著稱。又有人告訴我,那是黑人的最愛,愈甜他們愈高興。沒錯,我記得排隊的顧客裡真有七成是黑人。可是為甚麼他們能夠吃得這麼甜呢?帶著這個問題,我又在芝加哥盤桓數日。

芝加哥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城市。密芝根湖寬廣似海,湖邊一道長長的沙灘,要不是太冷,肯定會擠滿泳裝客。市中心高樓古典而壯麗,早在紐約之前,它就以櫛比鱗次的摩天巨廈聞名。儘管離開卡邦肆虐的日子已經很遠了,但是他的傳說仍然籠罩著街道的上空;而老街的氣氛優雅,會讓你覺得下一個十字路口隨時可能走出一群身著長大衣頭戴寬邊帽的男人。

這就是奧巴馬的龍興之地了,果然有大都會氣象。不過,這只是向陽的那一面,芝加哥還有另一面。一位當地華僑警告我:「你千萬別去芝加哥大學附近逛,那裡很危險,全是黑人。」黑人一定很危險嗎?這絕對是歧視吧?我只曉得黑人愛吃甜。

儘管芝加哥大學是國際聞名的精英學府,比諸哈佛和耶魯,多了一份象牙塔的學究氛圍;但它周邊的社區卻不大安寧,街景破敗,大小罪案時有所聞。他們說,芝大就像一座中古城堡,坐落在蠻荒的郊野之中。他們又說,芝大校方不惜鉅資買下校園周邊的房產,為的就是在四周設下緩衝地帶,隔離純淨的哥德式校園與它破舊的鄰居。他們還說,那是一個黑人社區,似乎黑人總和罪案有關;因為他們太窮,不比他們的黑奴祖宗強多少。

英國是全世界最早廢除黑奴的國家。十八世紀末,廢奴運動者曾經在國會屢推廢奴法案而不果,於是他們開始呼籲大家不要吃糖。糖和黑奴有關係嗎?有的。當年英國人喝茶吃糕點都得下大量的蔗糖,那些蔗糖幾乎全部來自美洲,而種甘蔗的農工當然就是黑奴了。政治上闖不過關,廢奴主義者就乾脆打經濟牌,利用抵制蔗糖來間接解放奴工。情形就像今天的熱血青年杯葛某些知名運動品牌,迫使他們關閉血汗工廠一樣。

這批廢奴闖將向英國公眾詳盡描述美洲黑奴慘無人道的生活,然後再把大家餐桌上雪白甜美的糖霜拉上遙遠彼方的血污悲劇:「任何人,只要有習慣消費任何一件西印度群島的物產(那可都是奴隸的血汗),都犯了殺人的罪過——誰要是知道了那些慘無人道的事,還能繼續使用那些東西,那就是蓄意犯罪,並促成更多罪行,延續先前的各種酷行與折磨,那些花樣百出的殘忍行為與方法」(轉引自敏茲(SldneyMintz):《Tasting Food, Tasting Freedom》)。

請想像一下這些黑奴的境況。他們每日在蔗田裡辛勤勞動,烈陽底下經常中暑,手腳總被割損,傷口久久不癒。但是他們製造出來的蔗糖卻是席捲全歐的奢侈品,一開始它還只是富人貴族下午茶宴上最華美的炫耀物資;後來則上行下效,人人趨之若鶩,使得它價格居高不下。然而,這種使苦難人生稍得慰藉的甜蜜,對那些奴工來講卻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好比打造勞斯萊斯的工匠不可能擁有自己親手製作的名車一樣。

敏茲這位專門研究食物的人類學家認定美味的自由就是一種解放的滋味。在英國那批有良心的精英眼中,吃糖就是協助奴役惡行;但是在黑奴看來,品嚐美食卻是長久磨難中難得且短暫的出離。畢竟,吃東西的自由是人類生活裡頭最具體最實在的自由。利用土地上多餘的材料,比方說甘藷與粟米,他們創造了混雜而多樣的加勒比海美食。苦勞之餘,一家人圍在篝火旁邊分享食物;這一刻他們不止享受到了食物的滋味,還體會到了自由的滋味。

為甚麼美國黑人有嗜甜的傳統?儘管北美黑奴與加勒比海黑奴種的東西不一樣,但我難免過於濫情地想像這是因為那段悲哀的歷史。他們的先輩曾經替歐洲人種了幾輩子的甘蔗,用自己的眼淚與屈辱澆溉出是以中和可哥與咖啡的白糖;那些醇厚豐美的褐色飲料與精巧細緻的點心則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及的解放象徵。於是當解放的日子終於到來,吃甜就是一種救贖了。

奧巴馬勝出美國總統大選那天,他回到芝加哥,站在廣場上接受幾十萬人的喝采。鏡頭掃過,我見到幾位著名的民權領袖老淚縱橫;這一天,他們畢竟等到了。我想起當年在芝加哥嘗過的那一口fudge,那種甜的力量確實是會叫人流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