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730-觀念】其實科索沃不是第一次獨立了。早在1989年,當時的塞爾維亞領袖米洛舍維奇宣佈取消科索沃的自治地位,以只占人口總數10%的塞族人去統治這片土地上絕大部分的的阿爾巴尼亞人時;科索沃的反對力量就曾自行宣佈獨立,成立了平行政府,甚至還建立了包括學校在內的一整套平衡社會體制。請注意,這不是暴力革命,而是和平的杯葛運動,他們只是不願和充滿民族壓迫情緒的米洛舍維奇合作。有人甚至形容,這是甘地以來規模最浩大的一場和平抵抗運動。
如今凜然大義地支持科索沃獨立的幾個國家在當時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他們坐視米洛舍維奇的大塞爾維亞主義,看著他大肆捕捉異見分子,看著他鎮壓示威、虐囚甚至未經審訊地處決犯人。他們吝嗇到了連外交手段都不大願意給出的地步。其實這次「獨立」和平運動的本來目的不是獨立,它的領袖只想回到原來自治狀態。不過,它到底是失敗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更激進的「科索沃解放軍」(KLA),以恐怖襲擊和極端的口號為手段,爭取貨真價實的徹底獨立。
後來的故事我們都很清楚了,雙方最激進的頭腦碰在一起,終於演變成兩個民族彼此仇殺的戰爭。直到這一刻,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才開始介入,而且不顧「科索沃解放軍」自己的殘暴行動,單方面地挑了塞爾維亞做對手,打垮了米洛舍維奇,扶起了「科索沃解放軍」。而手沾鮮血的「科索沃解放軍」領袖正是最近一輪獨立運動的主導人物。那麼十年前的溫和派在哪裡?他們早已不成氣候,其中有不少人死在身為同族的「科索沃解放軍」槍下。
至於塞爾維亞,可別忘了它後來的政府正是北約諸國眼中的溫和派,當年以群眾民主運動趕了米洛舍維奇下台。對於科索沃,他們的要求不多,只想它以高度自治的形式保留在聯邦之內。可惜回頭路已斷,這時的科索沃不只要獨立,甚至還以各種方法騷擾淪為少數的塞爾維亞裔居民,迫走其中近半人口。
接下來,右翼民族主義的「塞爾維亞激進黨」果然在大選中贏得較多議席。可以預見,北約和美國越是支持科索沃,塞爾維亞的極端民族主義就會越得勢,為未來埋下了計時炸彈。這是政治上典型的激進派主導大局的悲劇,你硬我更硬,最後使得一切呼籲和平的理性力量都變成了微弱少數(如不是叛徒的話),漸漸蒸發。
所有研究民族主義的學者都會同意,「民族」這個東西的最大謎題,就是在於每一個民族都宣稱自己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偏偏從歷史上仔細去看的話,每一個民族實際出現的歷史卻又是不成比例地短。
就以科索沃問題涉及到的兩個民族來看吧,阿爾巴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都宣稱自己的文化和語言很獨特,足以區分彼此為兩個完全不同的族群。彷彿自古以來他們就是兩種人,只不過在過去的時間裡出了些錯誤,所以他們才很無奈地被迫混居同一塊地方。民族主義的政治邏輯之一是,每一個民族都有權建立屬於他們自己的國家,所以分散在不同地區的同一個民族應該統一,而一個較大區域裡的某個少數民族就該獨立建國。這些民族早在統一或者獨立這些政治過程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只不過過去一直被壓迫被矇蔽,當他們的民族意識覺醒之後,他們就要建立國家,實現自己的天命。
可是,這種幾近常識的說法其實只是個神話。在所謂的「民族意識」覺醒之前,根本就沒有什麼民族的存在。例如在奧圖曼土耳其帝國統治巴爾幹半島的時候,如今所知的各族原本就混居得相當好,對大部分農民來講,什麼「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如果不是完全陌生的名詞,就是沒有實際意義的概念。當年唯一足以區分帝國臣民的概念是宗教,人們只知基督徒與穆斯林的不同。
這麼說不是否定語言和文化差異的存在,而是說它們不構成政治上有意義的區別。建立在文化與語言差異上的族群概念不是自然天生的,或者用英國史學大師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的說法,它們不是「先在」(primordial)的。既然如此,今天包括阿爾巴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在內的這些前南斯拉夫國民,為什麼突然會如此熱切地擁抱民族概念,為了本來不太重要的語言及文化的差異拚個你死我活呢?
捷克歷史學家赫洛奇(Miroslav Hroch)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解釋。他說上個世紀90年代後的巴爾幹民族主義復興運動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情況很像。這個著名的「歐洲火藥庫」原來分屬奧匈、俄羅斯與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轄下,當時各個老帝國的原有體制分崩離析,很多城市精英感到自己熟悉的政治與生活環境完全變了樣,前路茫茫。正好民族主義思潮從外湧入,於是他們突然發現自己的語言文化是個可以擁抱的東西,所以就生起了民族意識,紛紛爭取建立自己的國家。
二次大戰之後的南斯拉夫是個共產黨政權,建立在各民族「共和」統治的基礎之上,它不只鞏固了幾十年前突然出現的民族身份,甚至為了方便統治而「發明」了幾個新民族。但是等到柏林圍牆倒下,南斯拉夫等政權一一垮台,老局面又復活了。對許多適應不了劇變的人來講,比起民主、自由這些外來的抽象觀念,語言和文化乃至於血統要來得紮實多了。所以一度被壓抑了民族身份的各個族群再度奮起,要不是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當各族的老大,就是要建立一個有外族居住的純淨國家。
頓然迷失於禮崩樂壞之世的人民不顧一切追求穩定的認同,加上激進派政客奪取權力的野心推波助瀾,就釀成了我們現在在科索沃看見的亂象,多麼弔詭又多麼可悲。更令人憂心的是,政治激進派與虛妄的族群意識造成的悲劇好像不獨是巴爾幹的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