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研究民族主義的學者都會同意,「民族」這個東西的最大謎題,就是在於每一個民族都宣稱自己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偏偏從歷史上仔細去的話,每一個民族實際出現的歷史卻又是一比例地短。
就以科索沃問題涉及到的兩個民族來看吧,阿爾巴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都宣稱自己的文化和語言很獨特,足以區分彼此為兩個完全不同的族群。彷彿自古以來他們就是兩種人,只不過在過去的時間裏出了些錯誤,所以他們才很無奈地被迫混居同一塊地方。
而我們都知道民族主義的政治邏輯是每一個民族都有權建立屬於他們自己的國家,所以分散在不同地區的同一個民族應該統一,而一個較大區域裏的某個少數民族就該獨立建國。這些民族早在統一或者獨立這些政治過程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只不過過去一直被壓迫被蒙蔽,當他們的民族意識覺醒之後,他們就要建立國家,實現自己的天命。
可是,這種幾近常識的說法其實只是個神話。在所謂的「民族意識」覺醒之前,根本就沒有甚麼民族的存在。例如在奧圖曼土耳其帝國統治巴爾幹半島的時候,如今所知各族根本就混居得相當好,對大部分農民來講,甚麼「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如果不是完全陌生的名詞,就是沒有實際意義的概念。當年唯一足以區分帝國臣民的概念是宗教,人們只知基督徒與穆斯林的不同。這麼說不是否定語言和文化差異的存在,而是說它們不構成政治上有意義的區別。建立在文化與語言差異上的族群概念不是自然天生的,或者用英國史學大師霍布斯邦(Eric Hobsbawn)的說法,它們不是「先在」(primordial)的。既然如此,今天包括阿爾巴尼亞人和塞爾維亞人在內的這些前南斯拉夫國民,為甚麼突然會如此熱切地擁抱民族概念,為了本來不太重要的語言及文化的差異拼個你死我活呢?
捷克歷史學家霍洛奇(Moroslav Hroch)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解釋。他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後的巴爾幹民族主義復興運動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情況很像。這個著名的「歐洲火藥庫」原來分屬奧匈、俄羅斯與奧圖曼土耳其帝國轄下,當時各個老帝國的原有體制分崩離析,很多城市精英突然發現自己熟悉的政治與生活環境完全變了樣,前路茫茫。正好民族主義思潮從外湧入,於是他們突然發現自己的語言文化是個可以擁抱的東西,所以就生起了民族意識,紛紛爭取建立自己的國家。
二次大戰之後的南斯拉夫是個古怪的共產政權,阵立在一各民族「共和」統治的基礎之上,它不只鞏固了幾十年前突然出現的民族身份,甚至為了方使統治而「發明」了幾個新民族。但是等到柏林圍牆倒下,南斯拉夫等共黨政權一一垮台,老局面又復活了。對許多適應不了巨變的人來講,比起民主、自由外來抽象觀念,語言、文化甚至血統來得紮實多了。所以一度淡忘了民族身份的各個族群再度奮起,要不是想在自己的土地上當各族的老大,就是要建立一個(沒?)有外族居住的純淨國家。我們現在在科索沃看見亂像,其根源其實是為了追求穩定的認同,多麼弔詭又多麼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