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8日星期五

梁文道:妳還活在我的身上

【am730-觀念】每一個我所遇見的人,都曾在我身上留下印記,儘管是在我不知覺的情況底下。直到他走了,我才開始量度這道印記的深度。在我幹過的所有工作裡面,我最喜歡的就是教書。好為人師,也許。但我更相信的,是讓後來者超越自己。我不期望每一個我教過的學生都走上我走過的道路,更不敢狂傲地渴盼複製一個自己出來;我只盼想,每一個曾經在課堂上與我共處過的人都能比我走得更遠。路有很多條,然而,萬法歸一。韋伯在《學術作為一種志業》這篇著名的演講裡面曾經說過:我們做研究,是為了超越前人。不是因為我們自大,想要踩在老師與前輩的身上;而是因為那些曾經教導過我的人和我走的是同一條大道,一道遠比他們和我更大的巨流。受到前人的教育,在這道巨川上更向前行乃是我輩的本份。

同樣地,我們指導後來者,又怎能要求他們完全停在我們的足跡止處呢?不,我希望他們走得更遠,甚至推翻我所成就的一切,使我過時,使我被人遺忘。不是因為自虐;而是因為後來者的使命如此,我的使命如此。有一道巨川,比我的前人要大,比我的後者要大,當然也比我要大。

我剛開始發表評論的時候,還在唸中學。少年心性,趾高氣昂,不只視文壇餘子如無物,更用傷人的筆鋒損及一切前輩。那時主攻劇評和藝評,崇拜法蘭克福學派的左翼文化批評,覺得香港藝壇的成名人物全是小情小趣的資產階級,既存建制的幫兇。

於是從大專院長到備受尊崇的雕塑家全給我罵了個遍。看見這麼囂張的小輩,自然有很多人要說話,比如說我(以及另一位常常聯手合作的評論人)是「求名心切」,故意用罵人的方法來引人注意。到了一個地步,甚至有人提出聯合行動,齊力壓制我們,例如要求報刊停發我們的文章。

只有一個人在她的專欄裡聲援我們,她就是最近去世的黃婉玲了。一般香港市民或許不知道她,但凡是經歷過八十年代實驗劇場勃興運動的人,都一定曉得這位永遠火熱永遠大笑的女子。不只劇場,從八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從香港到全中國,有多少在藝術教育、女性運動乃至於公民社會組織打滾過的人曾經感染過她的熱情,曾經由她而結識串連?我第一次認識著名學者,北大的戴錦華教授,就是因為一次偶遇中她誇張的招呼:「來來來!這位是中國最重要的女性主義學者戴錦華,這位則是香港最有份量的評論家梁文道。別看他的文章功底厚,其實他很年輕,神童呀!」當年她在一連數天的專欄裡透露的也是如許殷盼,彷彿年輕人的狂妄自大甚至一切錯誤都是可以原諒的。

你們不該壓抑青年,反而要保護他們,欣賞他們的銳氣;然後等待,等待他們即將走出的方向。結果我走出了甚麼呢?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從此我也學會了對待年輕人的方法,永遠不要慨嘆一代不如一代,永遠不要低估他們身上潛藏的可能。我喜歡與比我年輕的人分享我的所有,但又不敢太貼近到一個令人迷失的地步;我不怕和他們爭辯,但又不願太過努力到一個令人喪氣的地步。這個周末,婉玲入土,我無法見她最後一面。可是我想,她還在我的身上活著;有一天,她還會繼續在更年輕的人身上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