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27日星期日

梁文道:出門是為了尋找自己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我很羨慕那些背起背包放下一切,說走就走去「流浪」的人;我甚至懷疑其實每一個人都暗自羨慕這些背囊旅者,因為他們做到了我們大家都想幹但是幹不到的事。我們想,是因為我們都很好奇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都想把自己放進不同的處境裏面好探視自我的本質;我們做不到,是因為我們都有太多的責任和負擔,都有太多自己才知道的藉口和理由。所以我很羨慕林悅和林劍強,因為他們居然可以在某天夜裏心血來潮,對世界地圖一比劃就說:「我們從這裏出發」,然後用了不到三分鐘的時間把手指從東南亞劃到西歐,再經過亞洲腹地回轉出發點。接他們賣了房子賣了車,辭掉工作,帶不算多的盤纏就上了路(反正不夠錢的時候可以打工)。最後這一路走了兩年,他們橫跨歐亞大陸的其中一個成果就是這本《彳亍地平》。

其實我本來就該羨慕他倆的了,因為他們是馬來西亞人。在我看來,馬來西亞華人簡直是全球華人學習的楷模。不只是他們靈活在多種語言之間來回躍動的能力;也不只是他們比我們香港人更有國際觀,隨便一個文化人都能從印度人的族群差異說到伊斯蘭教瓦哈比派的興起;更是因為他們對華人這個身份的敏感。中國人真幸福;我們天生下來就理所當然地做了中國人,從來不覺得文化和民族上的華人身份與國籍上的中國人有什麼區別,華人與中國人對我們來說從來就是同一回事。但是,我們也因此喪失了許多自省民族身份的機會。相反地,身為馬來西亞國民,身為歧視政策之下的二等公民,馬華知識份子對於國族身份這個東西往往被迫產生更複雜的批判思考(我說的可不是風涼話)。於是,帶這樣的自覺,林悅和林劍強的書要比如今不算罕見的流浪遊記來得更「透明」更自覺。負責攝影的林劍強本來可以抽離地拍出更多壯美動人的畫面,但是他更喜歡從被攝人物的角度反過來測量自己的存在。負責書寫的林悅本來可以把全本書寫得更有趣更獵奇,但是她卻花了不少筆墨質問什麼是旅遊什麼是旅者。到了寮國,他們看見西方白人對窮困的第三世界的人民特別友善,就想他們「在這些落後的國家所展現出來的禮貌,還有擔心傷害對方自尊的包容心」或許是另一種歧視。「如果大家都平起平坐,就沒有必要有所顧忌」。所以林悅說「劍強和什麼人說話都用同樣的語氣,我有時還是難免多心,總是要扯一扯他的袖口,提醒他不要那麼直接,免得嚇壞人」。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旅行經驗,但是我以為漫長的旅途必定叫人寬容。覽天地之大,一個人不能不謙卑。可是我看過不少遊記,卻總是出現「壯遊」和「遠征」一類的字眼,它們的作者似乎一直盯自己的雙腳,時刻丈量自己走過的路程,大概覺得旅程是種可以炫耀自己的背景。所以我喜歡林悅的書寫,儘管她會被過份熱情的土耳其男子激怒,會為伊斯蘭地區的女子面紗感到窒息;但是她一直用心地記述,非常溫柔,非常地貼近地平。日子久了,於是懂得分辨旅者的狀態。那些揹巨大背包的backpacker,應該只是幾個月的「短程客」;真正長年在路上的,卻不願帶上太多的身外物,他們苦行般地節制。再走下去,就會發現旅行的真義了。「在漫長的旅途當中,我不斷在擷取土地、人民、歷史所賜予的一切,一直不斷的在承受,沒有付出。作為一個旅人,我不屬於任何地方,潛游在不斷轉變的各個國家,人民所承受的苦難與快樂,都是隔了一層距離來感受,實際上我沒有任何具體的奉獻。我突然了解到,身份是一個很重要的標誌。因為有固定的身份,崗位就確認了,就能夠具體通過這個身份而進行回饋,說得老套一點,就是為社會出一份力」。然後就是回家的時候了。原來出門不是放棄責任,而是要更明白地尋找與確認自己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