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26日星期三

梁文道:飯後口氣的焦慮

【飲食男女-味覺現象】用美食美酒去灌暈異性,讓他墮入情網,在英文裏面有個專有詞彙,叫做wine and dine。上交友心得論壇和色情網站,有時候你會發現那些麻甩佬十分直接地炫耀:「I wine and dine her!」連文法都顧不着了,其獸性也彰彰,餐桌上的種種禮儀與酒食無非外衣。

其實把一頓飯當作約會的重心,尤其是想要有下文的那種約會,是矛盾重重甚至危機四伏的。首先如果吃得太飽喝得太多,腹大便便,行動起來肚皮砰砰作響,別管對方,難道自己聽了就不會覺得煞風景嗎?再來說說酒的作用,人人都以為酒能亂性,不欲糊塗地幹了那包後悔的事,切忌飲酒。原因自是酒精有鬆弛神經的奇效,可懈心防。但是醫家早有研究,許多報告都指出男性的性能力很容易被酒精影響,不是越喝越猛,而是越飲越糟,一不小心鬆弛過度就欲振乏力了。

最後,我們談點令人尷尬的問題:口臭。「口臭」這回事實在太過可怕,以至於不要說聞,就連聽到和看見這兩個字都會令人受不了。所以現在文明一點的說法都管它叫「口氣」,那個「臭」字真是避之猶恐不及。讓我們想像一下,一餐飯吃下來,又酒又肉再加甜品咖啡,集合了多種食物的氣味與渣滓之後,嘴裏會是甚麼滋味?誰想濕吻我說他是勇士。吃的要是川菜、泰菜或咖喱,或許還可以,因為大家雖然滿口辛辣異味,但雙方的味覺嗅覺都暫告麻痹失效,不聞其臭。

智利作家阿言德(Isabel Allende)在她那本膾炙人口的《春膳》裏曾經說過:「撲滅慾火,最萬無一失是口臭(這種事沒法子用比較委婉的方式表達)。古時候,牙齒的毛病都無藥可醫;十五歲以上的少女或男子,不論多麼出身高貴,美名在外,都少不得一口爛牙、牙齦發炎。很多被認為是催情食品的東西,實際上不過是芳香劑、收斂劑或消炎劑。」這個道理就和法蘭西古典王朝時期的貴族用香油灑遍地板,以香水噴滿全身一樣;因為當時的房舍底下總是充滿穢物污水,其臭難當,而洗澡又是種偶一為之的非常舉動。

其實到了現代,我們對付飯後口氣的方法也是應用同樣的原理。不是徹底清除它,而是用另一種更強烈但也更怡人的氣味來遮蓋它。比如說韓國餐館埋單時隨賬單附上的口香糖,和印度餐廳門口盛載香料的小圓缽,這都是重整口腔內化學作用的方法。

我們還得用一個歷史的眼光來看口氣的問題。所謂口氣的定義和大家對它的接受程度,是隨時代而變遷的。古人能夠容忍的範圍肯定要比現代大得多,因為他們對自身的敏感和對羞恥的感知皆不如今人細密嚴格。關於口氣的焦慮其實是種自我的不確定,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口氣,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產生口氣,更不知道人家聞不聞得到,這一切都在動搖着自信。萬一有口氣,那肯定是件值得羞恥自卑的事。而所有恥感,皆與人我之界相關;例如在自己的房裏更衣是自然的,但被迫在公共場合脫衣服則是無地自容的醜事。口氣的關鍵正正在於別人是否感覺得到?那條他人與自我的界限是否穩當,無法逾越?

現代人最是注重私隱,關懷自己的私人領域。偏偏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個他者,無時無刻地監視着自己,審查着自己的行為得當與否。因此我們極度擔心自己的口氣是否「清新」,接受漱口水和口香糖廣告的教導,認為那些化工產品帶來的氣味就叫做「清新香味」,而且是最合乎規範的,口中唯一應該擁有的氣味。要是有一刻口氣不「清新」,別人就有可能發現,自己就十分可恥了。所以有那麼多人自覺或不自覺地上了癮,無時無刻地嚼着口香糖。他們都忘了,所謂的「清新」並非沒有口氣,它本身就是一種口氣。純淨無味的嘴巴,這個世上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