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9日星期日

梁文道:守門員的思考

【蘋果日報-牛棚讀書記】今天晚上,我們就會看到這一屆世界盃的終局,意大利和法國的決戰,兩支以防守見稱的隊伍,他們會不會賽至加時?他們要不要用射12碼來一決勝負呢?如果真的要以射12碼的方式來結束今年的世界盃,兩支球隊的守門員就會成為全晚的焦點了。守門員,永遠穿1號球衣的那個人,在整場比賽裏都不大可能是一般球迷注意的角色。除了當球被射進門網裏的那一刻,我們才看到這個球衣顏色與眾不同的人,無奈沮喪,低頭拾出致敗的那一顆球。又有在12碼罰球這種球迷們最痛恨的場面出現的時候,守門員才有了名正言順當英雄的機會。只是他們往往未必成功,通常失敗。

守門員的命運,使他很容易成為一種哲學思考的象徵或者文學想像的喻示。我們還能想起許多當過守門員的人物,並且將他們的一生和這個崗位聯繫起來,例如卡繆、納博可夫、哲古華拉與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卡繆的故事比較有名,他甚至曾經自述:「一切人生的道德與責任,我皆學自足球」。納博卡夫也寫過守門員,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另一種著名愛好:收集蝴蝶標本。我曾見過一張他俯身持捕蟲網,作勢欲撲向鏡頭的照片。比起守門員只能站在網前守候,主動用捕蟲網撲擊蝴蝶,滿足感是否來得更強烈?何況在前者而言,球進了網猶如極刑;對後者而言,蝴蝶進網則意味自己才是那個劊子手。

說回今晚的比賽,法國的巴夫斯比較令人擔心,因為他常在關鍵時刻失手。更糟的是,他的注意力不夠集中。一個守門員的大忌就是精神渙散,偏偏守門員這個位置是很容易失去注意力的,畢竟他是唯一一個不用在場上跑動的球員。

關於這種狀態,彼得.漢克(Peter Handke)曾經在《守門員的焦慮》(原名《足球的守門員面對十二碼罰球的焦慮》)裏寫得非常精細。奧地利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耶利內克曾認為彼得.漢克是比她自己更有資格領獎的作家,這本書或許就是證據。它出版於荒謬文學仍未退潮的上世紀六十年代,也被作者的老友溫.韋達斯拍成電影,很多人都將它歸類為「存在主義小說」。其實它跟卡繆的《異鄉人》的確有相似的地方,都有一個無緣無故殺了人的主角,都是去了異鄉作客,情節推動得同樣緩慢而且不可理喻。可是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是一致的了。

《守門員的焦慮》更著重的是一種獨特的注意力偏差現象。曾經是著名守門員的主角布洛希,淪落為兼職水電工人,甚至在小說的一開頭就陷入了被解雇的局面。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幾乎沒有什麼是對的。他殺了一個和他剛過完一夜情的電影售票員,沒有理由;然後跑到一個邊境小鎮,也不清楚是否為了避禍。最令讀者嘆為觀止的,不是情節的荒謬,而是他的觀察與認知細緻到了一個荒謬的地步。彼得.漢克鉅細無遺地寫出布洛希注意力所及的細節:酒吧點唱機裏唱片的數目,新上蠟的地板木條等等。布洛希甚至更退一步地自覺到這種病態的注意力本身,他漸漸失卻了直接感知事物的能力,除非先想出所有他看到的東西的名字。到了最後,他的世界一切皆為文字。與其說這是部現代生活意義匱乏的隱喻,倒不如說彼得.漢克在探討人類認知能力的消失過程。就像騎單車,你越是想思考騎車的物理機制,你越容易摔跤;同樣地,你越是要反思自己認知世界的可能條件,你越容易迷失。

只有到了書末,才有足球賽事,而且是個十二碼。布洛希以自己的經驗評述射十二碼的規律,然而他的預測落空了。一個想得太多的球員,注定是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