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港聞】關於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的爭論,有一點是很多人視而不見略過不談的,那就是政府職能與企業責任的分配問題。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拆成兩方面來談,一方面是文化藝術的提供和援助,是否屬於政府的職能範圍;另一方面是私人企業在牟利以外,還要不要講社會和文化責任。
西方發達國家的文化政策,粗略來看可以歸納成兩大典型。
一者以美國為代表,其政府的工作,就是鋪設健全的法制保障創作和發表的自由;同時以稅項寬免的方式,鼓勵私人對文藝活動的贊助,聯邦政府直接資助文藝的金錢可謂相當稀少。這是自由主義的傳統,認為文化藝術和個人生命的目的與幸福相關,國家不宜過分介入。
另一者則以法國為代表,政府相當關心文藝的發展,不只耗用相當多的公帑興建設施,也投入許多資源贊助藝術創作者的工作。這是因為文化對他們而言是建設和鞏固國家的重要工程;也因為部分很精緻或很前衛的文化類型,不易在市場上獨立存活,所以被視為國家需要保護扶助的對象。
至於香港,殖民地時代的政府官員總愛強調我們沒有特定的文化政策,以示意識形態立場上的清白。這麼說來,香港應該很像美國模式,強調政府在文藝範圍上不該太過積極,以保自由開放和多元。但怪的是,香港絕大部分的文藝設施都是由政府一手興建營運,而且還動用公帑資助藝團,或者向民間購買節目。從這個角度看,香港又有點走法國模式的味道。所以殖民時期的香港,就出現了政府負責供養絕大部分文藝活動的職能,卻又聲稱沒有文化政策的奇怪狀態。
既然沒有清晰的文化政策,那又為什麼要把文藝重擔攬上身,一年花去二十多億港幣?如果那每年二十多億元的錢,都是在沒有明確目標和優次排序的情下付出的,又算不算是毫無章法地亂花錢呢?生而復來死也匆匆的「文化委員會」,原意就是要為政府設計一套指導性的文化政策,但如今人去樓空,一切又回到原狀。
在這個背景下看西九文娛藝術區,就會發現這個計劃是一次多麼重大的實驗,因為它根本改變了過去的習慣,預示了政府職能轉變的新傾向,是香港頭一回大規模地把文藝活動的供應,從政府身上轉到私人企業。
我們反對西九計劃不是因為我們反對文化「外判」,恰恰相反,過去十年以來我們一群文化人,就一直要求政府把文藝場館和藝團的經營及管理權適當地「外判」。直至近年方有「香港國際電影節」及「香港話劇團」等單位的獨立化、公司化。可是場地的經營權,政府是一直不肯釋出的。要注意的是,這裏所指的「外判」,並非只是單純地從公家手上交給私人企業負責,而是在公帑的部分支持下,以非牟利非政府的獨立法團形式經營,目的是脫離官僚系統的僵固運作,促進有個性且多元的文化景觀。
現在政府以一步到位的方法,直接完成這場職能轉移,我們社會有這個經驗?有這個準備嗎?另一方面,我們要問的是,企業也準備好要接下西九這個重擔了嗎?說到財團營辦文化,主要的問題是香港的私人企業以牟利為天職,如果不是有利可圖,它們怎會投資文藝項目?過去數十年來,幾家主要的華人地產商在文藝贊助上的次數和金額寥寥可數,就是因為藝術在香港做不成生意,頂多只是一種地位遠遜醫療和教育的福利罷了。如今幾大財團突然看中西九計劃,志在必得,可見這回搞藝術能夠賺錢。於是關鍵就落在它們的財務安排上,到底它們可以賺取多少利潤?在那裏面,又有多少成會真真正正用在文藝項目上呢?西九計劃成敗,重點在此,但政府居然說不便公布,那麼稍後舉辦的各財團計劃展覽豈非只是場沒有靈魂的選美會?這叫公眾諮詢要從何處諮詢起呢?
文化藝術的發展,事關公共利益,政府把它交給私人企業,除了要看清楚它們在盈利之後是不是還有餘力注入文藝投資,也同時考驗它們的社會責任感有多大。雖然在資本主義社會裏面,資本家的首要任務就是贏取最大的利潤。但是隨企業規模日益龐大,財富積累漸增,它們的影響力已經到了要小心評估甚至小心限制的地步了。如今全球百大經濟體之中,有五十一個是企業,其餘四十九個才是國家。商業早就不是一個人自己私下搞點買賣賺點錢的事了,而是一種會產生許多長遠後果且影響範圍廣大的社會活動。因此,企業其實是一種社會角色,它單純以牟利為目的做出來的事,往往可以造成許多意想不到的後果。一個在牟利之外充分考慮到這種遠大影響和自身社會角色的企業,我們就叫它做有社會責任感的企業。
特別是在承擔了政府原有職能,接下外判工作的企業,更應該講究社會責任,而非單談牟利。在過去30年來全球性的「政府改造」運動之中,我們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說明一心要得到利潤最大化的企業,如何在不承擔社會責任不把公眾利益放在心上的情下,搞砸了外判服務。為了降低經營成本,疏於維修和更新設備,有私人供水商供應了含菌量超標百倍的食水,更有鐵路公司釀成了嚴重脫軌意外。
因此我們強烈要求政府在審批西九計劃的三份建議時,必須把有關財團的社會責任表現列入評審標準。舉個例子,有份競標的「活力星國際有限公司」其中一個合伙人,就是紅灣半島的其中一個發展商新鴻基地產。新鴻基地產至今不肯承諾不拆紅灣半島,早
就激起了許多環保團體和民間社會的憤怒。拆掉新簇簇的紅灣半島,估計會製造出二十萬噸的建築廢料,破壞環境違背了可持續發展的理念。這樣的企業,真有承擔未來香港重要文化項目30年的能力和價值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