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7日星期日

梁文道:建制同溫層大獲全勝


香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四位市民為此喪命,立法會史上第一次被人強行攻佔,曾經偏向保守的基督教宗派站出來在示威人牆面前集會唱詩,曾經老死不相往來的本土右派和左膠變成了共同登山的兄弟;各階層、世代和行業的人都發動了起來(其中還包括一個『香港廚師聯盟』),分別舉行一次五十多萬人,一次一百多萬人,還有一次兩百萬人的大遊行之後;立法會議員梁美芬教授,以及前任特首董建華先生,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一個共同答案:原來是我們的通識教育出了問題。

我寧願這是他們在沒話好說的時候,拿出來胡亂搪塞的說詞,也不願相信這就是主導這座城市的建制派的真正水平。否則以這種識見,同一幫人馬以同一種邏輯繼續掌控大局下去,香港就真是要車毀人亡了。事實上,與其說是通識教育造成了香港今天這個局面;倒不如大膽地說,恰恰是他們這種說法背後那一整套思維,才是使得香港鬧到今天這步田地的真正原因。首先,通識教育到底是不是導致香港青年政治激進的元凶,這是一些學者專門做過研究的課題,難道他們在下這麼強烈的判斷之前,沒有先去做過一些最基本的資料收集嗎?這說明了他們根本不注重學者和知識界的工作(除非那些學者說了些讓他們聽得順耳的話),也沒有嘗試用最客觀最全面的眼光去虛心認知這個複雜的社會。在政府那邊,本來有過一個在這方面可以發揮點作用的中央政策組;可惜的是,現在這個機構基本上處於一個半荒廢的狀態,甚至淪為一個權貴二代的俱樂部。

這麼多年以來,他們到底是用什麼辦法去了解民情的呢?是政府高官出來主導的所謂「真情對話」嗎?就拿林鄭月娥本人當例子吧,鍾耀華先生說的對,從喜帖街重建開始,到天星碼頭事件,再到佔中期間,幾乎每一次所謂的對話都是聽她像錄音機一樣宣示既定立場,對方說的話她基本不回答,對方呈交的文件和報告她甚至根本不帶走。這種對話到底是出來表演你對過話了,還是真正想要了解和你意見不同的人在想什麼呢?

那麼是香港慣用的諮詢機制嗎?這套系統早在港英年代後期就已經被人批評失效過時,但現在就連這套其實已經不是那麼有用的機制都還要遭到進一步的擠壓。在近年各種各樣的政策諮詢當中,我們總是看到政府早在諮詢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套相當明朗而堅定的立場,然後再透過建制派的勢力發動友好組織去提交大量支持政府的意見。這還算是真正的諮詢嗎?他們把諮詢當成了一種政治鬥爭,把所有跟自己不同的立場都看成敵人,所以只想要在這套諮詢遊戲之內鬥大聲壓倒對方,而不是去真正理解對方的憂慮。到了後來,甚至乾脆縮短諮詢期,連做戲的工夫都省下了。

沿襲港英年代的做法,特區政府現在也有大量的法定公務機關和諮詢架構,委任不少社會精英以及各種領域的持份人代表。這本來是殖民地政府吸納社會力量,平衡各方利益的政治工具,離真正的民主遠甚。現在則更退一步,為了保證他們所理解的行政主導,並且延續那種政治鬥爭思維,幾乎所有容易跟自己有不同看法的人都進不去,裏面塞滿了一堆政治上過關的自己人。於是就形成了一種我以前所形容的「不是因為你是精英,所以我才吸納你;而是因為我吸納了你,所以你就變成了精英」的局面。 於是這一堆組織和機構陸續都變成了政府的圖章機器,既不能讓政府準確掌握情況,也不能獲得市民的信任。目前備受關注的「監警會」,就是一個最現成的例子。

好吧,香港是還有兩級議會的存在。但這就更加是一個嚴酷的政治戰場了,建制力量必以徹底鬥倒反對派為要,務求對手不存容身之地。立法會的本來設計就已經相當有利於政府的統治了,既有功能組別,又有分組點票。反對派議員的空間原已不多,還要廢去拉票這種象徵式行動的機會;再把原本應該稍微中立的立法會主席這個位置,交到一個明顯傾向政府的人物手上。最後更不惜動用公務員體系,在參選人資格上面開始篩選所有不合己意的人物。而曾經是香港反對力量當然代表的一眾議員和政黨,則不斷遭到矮化。終於,從政變成了一種和搞社運差不多的人生路徑。

十幾二十年前,我們常常聽到建制派人物,甚至中央要員抱怨媒體是禍港元凶之一。為什麼政府施政不順?為什麼香港總是有那麼多政治紛爭和噪音?他們認為都是因為媒體不聽話。現在可好,傳統意義上親民主派的媒體,獨剩一家《蘋果日報》。透過種種資本運作,以及利益交易和平衡的設計,包括無綫電視在內的香港絕大部分主流媒體都能算是自己人了。結果呢?原本還算寬闊的媒體光譜被壓縮成兩極,所有不同的聲音也只能夠歸邊到最極端的兩翼,網絡和社交媒體自然吸收了所有不能夠在傳統媒體上面表達的意見。

這麼數下來,建制力量難道不是該大獲全勝嗎?每一次你認為自己遇到了阻礙,指認出你以為的阻礙所在,最後也都能給你找到剷除那些阻礙的辦法。因為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資源幾近無限量供給。於是所有你不希望有對手存在的空間,都真的被你一一收拾掉了。你看,大學曾經被認為是培養和窩藏「反動青年」的基地,現在透過對校董會的控制,不止可以找到讓人比較放心的校長,還能阻止不合己意的人選出任高層,甚至關閉一些研究機構。甚至就連曾經是香港社會治安大患的黑社會,其龍頭家族居然也有人公開支持警方執法了。香港怎麼可能還會失控?理由其實很簡單,這種「成功」無異於建制為自己營造了一個空前龐大的同溫層,你聽到的聲音全是自己言語的回音,你看到的景象盡是自己意識的折射;同時你還把每一個階層和每一個領域的反對意見都趕到了街上。

即便到了此時此刻,面對一國兩制最危險的關鍵轉折,不針對過去這麼長時間以來的既有思維和策略做最深刻最全面最系統的自我檢討,反而找出一個叫做「通識教育」的全新歸罪對象,豈不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