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28日星期日

梁文道:721事變的效應

7月21號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最理想的劇本應該是這樣的:示威人士應該非常不滿遊行終點只在灣仔,他們一定會不理警方警告,繼續向前推進,他們最遠可以到達什麼地方?遠處又還有什麼目標?那當然就是中聯辦大樓。順帶一提,就連劉兆佳教授都注意到了,對建制派而言,當晚警方最失職的地方,可能還不是元朗血案的爆發,而是往昔示威者絕難親近的中聯辦,居然神奇地沒有警力佈防。於是示威人群順利抵達中聯辦大門口,部分情緒失控的群眾犯下大錯,汙損國家最神聖的象徵,甚至還在大樓外牆上噴上「支那」等最辱華的字眼。

本來到了這個地步,接下來只要按照一套從五年前開始生效的老敍述走就夠了,將整場運動定性為港獨勾結反華勢力,妄圖挑戰國家主權。然後藉着經過高度過濾和充分操控的媒體環境,在大陸發起一場全民針對香港的言論攻勢,由此站穩道德制高點。回過頭來,再在香港以「國家主權不容挑戰」大旗掃蕩所有反對力量,先是拿掉所有參與其中的政治人物(以及DQ未來的新生代),然後壓制一切孕育整場運動的基礎元素(比如說找一個罪名去關閉「連登網」),跟着順勢推出更新版本的國民教育,乃至於23條立法。

然而同一時段,竟然發生了搞壞整盤棋的元朗恐怖襲擊(按照國際通用標準,這當然是場針對平民的恐怖襲擊。對比灣仔金鐘銅鑼灣等遊行重地。7月22日元朗街頭水靜鵝飛,所有店鋪齊齊關閉,更是真正恐怖襲擊之後的典型景象)。數百名形似黑社會的白衣暴徒,使用武器無差別毆打元朗港鐵站的市民,不管那是從遊行現場返回的示威人群,還是在外用膳歸來的一家老小,更不管那是孕婦還是幼童。平常真能像速龍一樣行動的警隊,這晚姍姍來遲,卻又走得太早,正好讓暴徒拉起鐵閘發動第二次襲擊;能在地鐵站地毯式搜索乘客行裝的警察,當天則目送暴徒回村休息;連面對記者都要用粗口問候人家母親的警方,碰到暴徒就搭晒膊頭,客客氣氣地心領人家的幫忙。早有涉嫌恐嚇競選對手前科的何君堯議員,更在路上大搖大擺地和白衣暴徒握手致意,宣佈他們是他的英雄。

無論起因,這起事件都全方位地呼應了香港反建制力量多年來一套主流敍述:建制力量的基礎是一群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狂暴野蠻的鄉民草根。其中還包括一些黑社會,他們並不真正關心政治,只是為錢辦事。而警察不止自己其身不正,更明目張膽地勾結了他們最應該對付的黑色勢力。至於民間綽號「西環契仔」的何君堯議員,他的表現則「證明」了中聯辦在這件事情上的角色,以及「串通鄉紳黑」的一貫傳言。

也就是說,7月21號這天晚上所發生的事情,分別餵養了這兩套關於香港政治衝突的平行敍述,提供了它們分別需要的養分。中聯辦大樓外的事情,可以給建制力量加緊壓制的藉口;元朗事件,則為民間反建制力量提供升溫續航的動力。這是兩套老死不相往來的敍述,各有各的聽眾,各有各的市場,絕無任何交集。從過去五年建制派大獲全勝的表面來看,似乎說明前一套敍述果效,其背後力量也更加強大。即便如此,今天香港依然陷入空前危機,可見這一套敍述不能治本。非但如此,經過兩個月來一連串事態的演變,現在就連淺藍和溫和建制力量也都發生動搖,紛向第二套敍述傾斜。為什麼?除了很多專家論者已經提出的見解之外,我以為這裏其實還包含另一個看起來不是那麼要緊,實際影響卻非常大的元素。

從北京到香港,建制力量一直憑着他們「代表十四億中國人的心聲」的那一套敍述,以國家機器之力形塑香港局勢,自以為無往而不利,從來沒有想過要對應反建制力量那一套敍述,於是就連最表面最基本的問題都不顧了。簡單而粗暴地講,這就是形象和民心的問題。前年特首選舉,曾俊華先生的例子沒能讓他們反思,香港人是多麼容易被一套體面的形象打動,反而繼續讓何君堯議員之流的人物做他們的臉孔,不顧格調。人家的前鋒是大學生,你就甚至違背習主席在全國大力推動「掃黑除惡」運動的「初心」,起用一群黑社會當黨衛軍。人家示威集會,每一次都有人自動自發清潔善後;你組織大型活動,事後總是一片狼藉,就連國旗都能當做垃圾扔在地上(難怪後來要聘請清潔公司代辦)。人家遊行,是在互聯網上自主串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你要反制,就用大巴載來一群群對記者坦白自己從深圳下來,連「支持湯家驊」的標語都寫成「支持孫家驊」的大媽。人家「勾結」外國勢力,懂得用多國語文在世界各地登報;你證明別人勾結外國勢力,卻能鬧出「愛港行動」陳淨心拿着荷里活影星麥迪文(Matt Damon)在電影《Bourne Identity》的劇照,說他是潛伏香港的美國中情局幹員的笑話。 這兩套敍述,在這個意義上講,這根本是兩種香港人自我形象的分別。平心而論,對下一代的年輕人而言,哪一邊才是更具「正能量」的榜樣呢?在一般受過點教育的香港中產階級看來,所謂的「愛國愛港力量」竟然成了恥與為伍的團夥,這難道不值得建制力量深刻自省?

那麼到底7月21號為什麼會同時發生了這兩件事?既然有了西環的事情可以滿足既定劇本,又何必在元朗節外生枝?假如真如很多人所推想,這不是意外,而是彼此相關。我唯一能猜得到的原因,那大概是自從612之後,大陸有多方人員來港收集訊息,其範圍和深度皆多年未見。圈內人都曉得,這一次的檢討對象可還不單是犯下嚴重政治錯誤的林鄭月娥及其班子,更包括整套主持治港方略的原有系統。為了不至淪為「虛位特首」也好,又或者不想整條路線被上頭徹底整肅也好,於是有人獻計,一方面要用西環事件拔升整件事情的定性,另一方面則以元朗事件製造出兩派市民互毆(結果成了單方面暴打,倒是意外),而警方無力馳援的局面,好創造中央不得不出動解放軍,徹底改變這一連串事件的性質,然後保住自己的機會。當然事情如果真到這個地步,這座國際金融中心,這面新冷戰中國最後窗口的地位,也就不復存在了。但對某些人而言,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綁架中央,犧牲國家,恐怕不是問題。看何君堯議員元朗事件後不尋常地高調,警方工會近乎造反的表態,可知山雨欲來,中央豈能視若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