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2日星期日

梁文道:摩爾人的最後嘆息

《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主角「摩爾人」,在橄欖樹叢當中終於倒下之前,看見了暮光下屹立遠山的阿罕布拉宮:「歐洲的紅色城堡,德里的與阿格拉的城堡的姐妹,互相交織的圖形與秘密智慧,遊樂庭院與泉水花園的宮殿,一種失去了的可能性的紀念碑;它在自己的征服者早就倒下之後,仍然聳立着,就像是一段失去了的但最甜蜜的愛情的訌詞,那延續得超越了失敗的愛情,超越了毀滅,超越了絕望;那被打敗的愛比打敗它的東西更偉大;我們最深刻的需求,我們對同一流動的需求,給疆界畫上界限的需求,丟掉自我邊界的需求」。然後他以為自己就像所有偉大傳說中的主角一樣(有如一個沉睡美人躺在玻璃棺材之中,等待一位王子把她吻醒),閤上了他的眼睛,並且期待:「等我恢復了精神,歡欣鼓舞的時候,已經到了一個更美好的時代」。

更美好的時代?這個世界真的會好嗎?

正如所有受到「摩爾人的最後的嘆息」這個傳說所啟發的作品一樣,魯什迪的《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也是一闋輓歌,吟唱曾經多元甚至雜種的世界。這個故事的主角「摩爾人」有一個非常複雜的家譜,他的父親是印度科欽的猶太人,祖上可能是當年逃離安達魯西亞的難民,據說甚至擁有摩爾人最後王朝繼承者,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的血脈。他的母親是龐大香料貿易家族的繼承人,遠祖可能是當年第一位從歐洲航海到印度的探險家瓦斯科·達伽馬。「摩爾人」出生在印度獨立之後的第七年,他父母的婚姻則是當年印度天主教徒和猶太教徒的非法結合。那個時期的印度,特別是那個時期的孟買(小說情節的主要場景),擁抱世俗,擁抱多元,相信過社會主義,相信過通俗版本全球化世界的到來。在這樣的時代背景,這個來歷不明,譜系充滿了傳說與空隙的混血家庭,到達了他們歷史上的最高𥧌。「摩爾人」的父親是印度最成功的商人之一,掌控了整座孟買城的秩序;他的母親則是印度最偉大的藝術家,而且魅力非凡,上流社會的漩渦核心。當然,有如任何寶萊塢豪門肥皂劇的劇情,這個家族終於得頹敗瓦解。而其中一個顛覆這座大廈地基的動力,是一股由一個無賴惡棍所主導的新興民粹主義勢力。這股力量期待一個血統更純正的印度,一個「屬於真正印度教徒的印度」,一個在印度教中幾萬名神祇當中獨尊濕婆的印度。

這種劇情,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從當年摩爾人控制的安達魯西亞的陷落,一直到今天的印度、美國、英國、法國、中國、以色列,土耳其、「伊斯蘭國」,甚至是香港,同樣的戲碼從來不曾中斷;曾經備受稱頌的多元與寬容,必然要被純正的統一取代;在街頭上磨練出來的實際與機巧,必然要受到神聖教條的碾壓。《摩爾人的最後嘆息》是魯什迪在《撒旦詩篇》之後的第一部小說,在上一本書替他惹來殺身之禍的處境底下,當年仍然躲在暗處的魯什迪,恐怕是要寫一本頌讚多元和世俗,痛斥各種宗教和意識形態狂熱的作品。用自己的筆去回應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大阿亞圖拉」霍梅尼發出的全球追殺令。

然而,《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並沒有那麼簡單。魯什迪似乎總有一種生怕別人簡化他的擔憂,常常忍不住在自己本來就已經很繁複的敍述裏面製造更多的線索和黑洞,好鼓勵讀者自行衍生出更多解讀的線索。《摩爾人的最後嘆息》之所以不算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在於它生硬地被蒙上了好幾層的類比。例如在第一章開頭五頁不到的空間裏,「摩爾人」臨終前逃亡的那段經歷,便被魯什迪以最鮮明不過的提示,比喻作耶穌被釘在十字架前的苦道,馬丁路德在教堂大門頂上的論綱,《失樂園》中光明天使路西法的墮落,《神曲》裏但丁迷路走進的「幽暗森林」;當然,還有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回眺阿罕布拉宮的那一聲嘆息。所以你說他是要諷刺什麼?譴責什麼嗎?他的文本總是可以替反駁提出充份的證據。不過,對於覺得被文學冒犯的人而言,這都只不過是故布迷陣的障眼法罷了。所以這本書在印度曾經禁止出版,就因為印度政府覺得自己被它冒犯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感激這本書留下的重要提醒。那就是所謂的「多元」和「混雜」(一度流行的「後殖民主義」關鍵詞),確實也不是什麼好種。「摩爾人」的家族故事滿是欺詐、亂倫、爭產、強暴,和謀殺。他的父親是個成功商人,但那每一座燦爛奪目的摩天大樓底下,都是裝扮成嬰兒爽身粉的毒品,人口市場上待價而沽的雛妓。「摩爾人」的母親是個成功的藝術家,但那畫出了印度過去與未來的激情作品背後,卻是一個極度自我中心的冷酷靈魂(她的大女兒在生命幾乎走到盡頭的時候,唯一的寄望就是曾經的丈夫浪子回頭;可是這個當媽媽的,竟在這當兒施展魔力來誘惑那個沒出息女婿。不為什麼,只是因為「我忍不住本能」。好比忍不住要螫青蛙的蝎子)。「多元」和「混雜」,原是一對吞食自己子女的父母,能夠讓他們成功的基因,也能夠叫他們自毀。

「摩爾人」本人也是一個怪胎(莫非是混血過多的詛咒?),只在母親的子宮當中呆了四個月,天生身體成長速度驚人,十幾歲的時候就有一副三十多歲的身軀,但心智卻還停留在少年階段;所以最後他才三十幾歲,看起來便已是個七十幾歲的垂死老人。他還左手殘疾,指掌沒有分化,長成一個肉球。所以他性格內向,心靈永遠適應不了肉身所處的世界現實。他那只在畫作裏面表達出對他真愛的母親把他逐出家門,他那嚴肅但又溫和的父親則設計讓他成為殺掉自己事業對手的逃犯。他這充斥了陰謀與暴力的不幸一生,只有一段真正讓他感到自己也能認真活着的愛情。可他愛的那個人,烏瑪,卻幾乎不能算是一個真人。任何對於「多元」和「混雜」的挑戰,幾乎都離不開一個簡單的問題,那就是你到底是誰?你到底相信什麼?你屬於哪一個宗教?哪一個民族?擁抱多元的人總會感到這類問題的答案沒有那麼簡單,甚或根本不關心這類問題。而所謂的教條主義者,極端民族主義信徒,以及狂熱的基本教義派,對於這類問題卻總是擁有非常堅定的答案。烏瑪可以說是這本書裏多元主義的極端典範,因為她根本誰都不是。最精明的巨富覺得她是一個很有生意頭腦的可造之材,最熱血的左派社會運動家會覺得她是一個非常可信的同志,最虔誠的信徒覺得她有一顆必將獲救的純淨心靈,最放蕩的性愛獵人會覺得她是一個可貴的床上伴侶。她不斷變色,是一面在任何人眼前都能浮現出對方最理想相貌的鏡子,是一卷不斷被重新塗寫,乃至於再也辨察不出原始文字的羊皮書卷。這段愛情,自然也只能悲劇結局。在我看來,《摩爾人的最後嘆息》寫到這一段,其實就已經可以結束了,因為這才是多元主義最可哀的下場;面對世界的右轉,原來它並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