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2年1月2日,儘管是在南歐,但是清晨的天氣依然清冷。自從杜甫出生的前一年開始,一直到古騰堡印刷術開始流行,曾經統治西班牙長達八個多世紀的摩爾人最後王朝繼承者,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身着黑色天鵝絨長袍,來到了山城格拉納達城外一小片平地上,身邊是一小隊同樣穿着黑色衣服的侍從家眷。立馬站在他們對面的,則是來自西班牙兩大天主教王國的卡斯提爾女王伊麗莎白一世,以及阿拉貢國王斐迪南二世,旁邊簇擁一大批趾高氣揚的騎士和步兵。這麼多人擠在這一小塊地方,居然靜默無聲,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身上。這個男人下了馬,走到兩位天主教國王跟前,微微鞠躬,低着頭伸出右手,手上是一把巨大的金色鑰匙。對面那邊來了一位侍者,接過鑰匙,把它遞給斐迪南二世,斐迪南二世再把它轉到伊麗莎白一世女王手上。然後摩爾人的國王說話了:「真主非常愛你,先生。這是把通往天堂的鑰匙,我和它裏面的一切,現在都屬於你了」。
後來,這是一個在歐洲繪畫和舞臺上曾經上演過無數遍的場景,但是它們幾乎都沒有捕捉到當時真正重要的細節。根據當年編年史家的記載,兩位天主教國王,以及他們身邊的騎士,穿的可不是歐洲人想像中的典型服裝,卻是一身織錦短袍,腰間還繫了一種叫做「marlotas」的絲綢寬帶,乃最正宗的摩爾人貴族服飾。為什麼奪取了摩爾人寶冠上最大珍珠的天主教神聖大軍頭領,反而要穿上一襲異教徒的服裝呢?這應該是一種政治表態,要讓終於投降的老對手,以及格拉納達城內的百姓知道,我們和你們其實沒有那麼不同。不止如此,按照習俗,獻城者本來該親吻征服者右手上的戒指,但是斐迪南二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全都拒絕跟從傳統,以免對方遭受更大的侮辱。他們甚至還答應了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從此封閉阿罕布拉宮那有名的「七重天之門」,不再讓任何人從此出入。
這其實不單是一種刻意展現寬大的政治表演,它還顯示出當年西班牙天主教徒面對摩爾人伊斯蘭文化的微妙態度。是的,對手是偽先知的跟隨者,註定要通向毀滅的道路。是的,對方在科技上的發展已經開始落後(尤其是關於軍事的技術)。但是自從800年前,他們就不能不承認,摩爾人是一群更加文明,更加有禮,更加懂得欣賞生命中美好事物的一種人。在歐洲天主教徒中的貴族還在宴席上公然吐痰擤鼻涕的時候,摩爾人就已經習慣在用餐之前,以一盤盛放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洗手。再看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口中的那座「天堂」──阿爾罕布拉宮,歐洲天主教徒何曾見過這麼美輪美奐的宮殿?宮中那座讓歐洲使節傳誦不斷的「獅園」,124根極盡靈巧,柱頭雕飾繁複得讓人眼花繚亂的柱子圍繞着整片方庭,劃出一小片純潔靜謐的神聖空間,方庭中心是12頭石獅子馱起一座噴泉,流水再向四方分別伸展出四條代表「樂園四河」的小渠。要是有這份福氣,在盛夏的下午,坐在柱廊的蔭底,聽着流水晶瑩迴響,看陽光在廊柱之間穿越變幻出無數的形狀,你可能會以為自己見證過了永恆。
早已習慣了摩爾人和猶太人存在的天主教國王,甚至還答應了對手,不強迫城中任何人改宗天主教,不逼他們為奴。當然後來他們毀約,是因為西歐那邊還有很多人不滿,覺得光是徹底趕走了穆斯林統治者還不夠。例如正在威脅天主教的馬丁路德,以及英格蘭最正義最純潔的湯瑪斯摩爾,他們都認為西班牙天主教國王既然自命是上帝在人間的利劍,就不應該容忍轄土之上還有任何異教徒的存在。正要爭取歐洲人的認同,又一心想要協助教宗重振天主教權威的斐迪南二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就不能不跟隨輿論,違背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於是便有了後來的宗教審判,先是要求猶太人和摩爾人放棄自己原來的信仰,皈依天主教,又或者在限期內流放逃亡。許多年之後,他們變本加厲,就連已經改宗,但是仍然保有猶太人和穆斯林姓氏的人,都得抓出來重新再審。有人說西班牙人喜歡吃火腿的風尚,可能就是這段時期培養起來的。因為當年他們會逼人吃豬肉,在可疑人家的門口懸吊火腿,好檢測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放棄了自己原來的信仰。
所以阿布.阿布杜拉.穆罕默德十二世這一走,就真是永別了。傳說在他離開的那一天,走到最後一處還能眺見家鄉的隘口時,回頭看了格拉納達最後一眼,然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就是所謂的「摩爾人的最後嘆息」(Ultimo suspiro del Mor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