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此前依《論語》原文略談「求仁得仁」本義,一位年輕朋友抱怨,覺得我寫得太深。他這麼賞臉,既嫌太深,也硬着頭皮看完,我自然也得小心探問,看他究竟認為拙作何處太深。原來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文言引述太多」。雖然我摘引的都是《論語》名句,而且也都補上了語譯,但對他而言,一見文言,就難免要起障礙。我後來反省,猜疑這恐怕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也許還是今日不少青年的問題,一讀到文言文,自動把它歸類進了深奧的範疇,雙眼當即卻步。這叫我想起近日台灣高中課綱草案爭議,一大批作家學者為了課文白話與文言的比例鬧得不可開交,而且很合「常軌」的,又把它上升到了是不是要「去中國化」,要不要尊重台灣本土的政治層次。
少時在台唸書,《四書》曾是當年中學中國文化課程的指定讀本,幾乎每個受過點教育的同齡人,都會對這四部行家經典有些模糊的認識。後來我在解嚴前夕返港,才曉得自己可能是最後一代受過這種教育的台灣學生,因為隨着解嚴,學生也從《四書》裏頭解放出來了。為什麼政治上一解嚴,《四書》也就不必唸了呢?那當然是它太有政治意味,變成了國民黨蔣家政權愛國教育的一部份。因為這個背景,我年輕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抵觸《四書》等儒家傳統典籍,到了一看見這些書的名字,心裏就自動落閘的地步,以為它們全是教人當皇權順民的陳腐毒物。所以儘管在上小學的時候就被長輩逼着背過《四書》,但後來卻能被反叛的我全部忘光,只有在勉強要用的時候才會浮想出合用的句子。
未來香港推行愛國教育之大勢難免,在「增進對中國文化的認識和熱愛」的前提下,讓學生多讀國學國史,會不會是以後過關進好學校的基本要求呢?猶如現在的學生要會鋼琴和小提琴一樣?那麼將來的學生是否也會一看到中國文化教材,一看到文言文,甚至「中國」二字,便和他們現在面對鋼琴時的反應似的,不禁一陣惡心?尤其大陸正在流行所謂的「國學教育」,傳聞連習近平也很欣賞近年大熱的《弟子規》,要孩子們多多誦讀這類「經典」,簡直就是蔣介石昔年在台灣發動「中華文化復興運動」的翻版。香港若是也來這套,我們的學生乖乖地跟着學嗎?他們多半是要把「國學」等同於洗腦的吧。
如果國學教育教的就是《弟子規》,我會很同情那些受苦的學生的。因為這本清朝一個秀才寫給販夫走卒看的識字讀本,不只不能代表國學,甚至連符不符合儒家精神都很難講。它裏面好些內容當然沒錯,叫人早上洗臉漱口,大小便之後要洗手,誰敢說不對?但另外一些東西,則真如一些論者所言,完全是教人當順民的「糟粕」。例如什麼「不關己,莫閒管」「邪僻事,絕勿問」,基本上就違反了現代公民精神,是讓人自私自閉的意思。它談孝道,更是離譜,「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莫非父母對你再怎麼虐待,你也得逆來順受,這才叫孝順?要知道在傳統秩序的框架底下,忠往往是孝的延展,所以要人無條件地孝,也就相當於要人無條件地忠。如果說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精粹,是儒家的真精神,那就真是太過冤枉列代聖賢了。
真正的儒家不接受無條件的忠順,正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當國君的要有當國君的樣子,做臣子的也才能有做臣子的表現。這一切倫常政治關係皆是相互規約,要求雙方各盡本份的。如果當國君的太不像話,做臣子的又會怎樣呢?孟子說得好:「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要是國君屢屢犯下大錯,那又該怎麼辦?孟子的回答是:「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又如果一個國君太過殘酷,行的是暴政,孟子則乾脆表示可以不當他是君了,殺不足惜(「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在傳統行家那裏,忠和順是兩碼子事,絕對不可混為一談。孟子固然還說過「以順為正,妾婦之道」,就連被後人當作孟子大論敵的荀子也主張「從道不從君」。儒門弟子真正值得獻身景從的對象,不是一個人甚至一個政權,而是充盈於宇宙之間,萬古恒健的天地正道。
不過,要是這麼教儒家,這麼教國學,學生又會不會變得容易激進,破壞了社會的繁榮安定呢?所以除了鼓勵他們好好背完《弟子規》算數,不妨也參考一下明太祖朱元璋的辦法。
朱元璋討厭孟子,是略識國史者都曉得的事。他曾經計劃取消孟子配享孔廟的待遇,但是遭到刑部尚書錢唐的反對(錢唐抗疏上諫的時候,連要死的打算都有了,他說:「臣為孟軻死,死有餘榮」),非常難得他既不當場廷杖,又不判他棄市,反而聽了他的勸告,取消原議。然而,二十多年之後,他到底還是找到了對付孟子的辦法。那就是找來佞臣劉三吾刪節《孟子》,成書《孟子節文》,去掉原著八十五條,而那八十五條自此不得成為科舉命題的材料,用今天的話講,就是不算指定教材(前引數句,自然都在其中)。朱元璋不喜《孟子》,尤其不喜那八十五句,是因為它們大不敬,不是臣子該說的話。可見在這位以大興文字獄,動輒殺人的帝王看來,就連早已作古的亞聖孟子,在他面前也只能是個應該好好聽話的柔順臣子。傳說他甚至講過「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和毛澤東談起魯迅要是還活着的話會有什麼下場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