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3日星期日

梁文道:新天地

【蘋果日報】在上海,我從酒店房間的窗戶下眺,就是一度聞名的「新天地」入口了。當時很多人讚賞,誇它是成功的老街活化工程,把破舊的石庫門里弄改造成了時尚消閒場所,而且還妝點了些許文化氣息。於是類似的概念走紅,逐漸蔓延,許多城市也就都有了自己的「新天地」,自己的老區「復活」。當年第一次走進這塊空間,印象最深的並非那些容易入口容易消費的文化符號,而是裏頭那片「廣場」。真正傳統上海石庫門建築帶裏頭不可能有這麼開闊的一片休憩空地,因為它們原是建給數量暴增的外來移民棲身,如何在有限的地方安置最多的人口,才是這種底層民居的重點。很明顯,此處真正地方上的「里弄」讓位給了一種外來的空間概念。然後我知道,規劃這塊地方的設計師「參考」了美式(尤其是加州式)的商場類型,決定要在這裏開出一個被店舖和餐飲場所包圍的廣場,只不過加州版本的商場廣場偏好義大利以及地中海的風格;到了中國,將義大利建築語彙換成本地符號,便是有中國味的商業廣場了。

義大利城鎮中心的廣場一開始是怎麼去到加州的呢?「微觀史學」宗師,來自博洛尼亞的義大利史家金茲堡(Carlo Ginzburg)每年都會在洛杉磯住上六個月,我最近在他的一篇訪談裏讀到他對這類廣場的感受:「那種震撼,對於來自義大利的人來說,是巨大無比的。……舉個例子,在聖莫尼卡(Santa Monica),人們想要發明一種『廣場』(piazza),卻把它放在商業中心的中心,一個在義大利長大的人,整天在本地廣場穿行,對他們而言,一想到這種廣場的『再發明』就有點不對勁的感覺:那完全是另一件事物。」

我的家人住過洛杉磯一段時間,我明白那種廣場的模樣,也知道當地人對這類空間的感受,他們早就習慣了,乃至於早已把它當成是自己的東西,似乎一座像樣的商場就該有如此一片義式廣場。一個這麼容易接受異國情調,並且將之消化為自身血肉的地方,想必底層不深。

再抄一段金茲堡的話:

「去美國工作,令我重新思考我所認識的城市語境,亦即義大利的城市語境。……首先是感受到歷史層次的叠加──對生活在義大利城市的人而言,這成為日常感知的一部份。而這個,譬如在洛杉磯居民的日常感知中,是完全缺席的。在那裏,甚至一棟1950年的建築已經是古董。

這種文明的層叠,實際上,就是當我們漫步在羅馬街頭,見到古羅馬的廢墟,或者羅馬柱子嵌造入基督教堂之內,等等一切,都讓我們感受到,我們不是第一批人類,我們的生命是由過去塑造,過去沒有消失,沒有完全消失,或以廢墟的形式存在,或改成別的建築還在用。

除此之外,物理上的層叠,還令我們思索看不見的過去(也屬於景觀的一部份),即我們的說話方式。我們在說的語言,並不是由我們這一代人發明的。那是一種有着若干層次的語言,嵌着一些非常古老的詞語。這些看似尋常道理,而事實上,例如在洛杉磯,日常感中缺少歷史感,會導致語言的歷史三維感缺乏,彷彿我們就是第一個正在運用所說的語言一般。」

「彷彿我們就是第一個正在運用所說的語言一般」,這正是我對今日中國最強烈的感受。說起來也怪,中國號稱「文明古國」,歷史悠遠,但為什麼我總覺得現在的中國人就好像是第一代的中國人呢?首先當然是居住的城市空間,例如「新天地」的廣場,假如洛杉磯人是在藉着一種借來的空間類型,為自己的周遭注入一些可以消費的,擬仿的歷史氛圍的話;我們就是透過這片其實是借來的空間類型邊角上的零碎建築符號(比如磚頭與房頂的簷角),去營造出一種歷史依然與我們同在的幻覺。就好比北京當年強制在所有新落成大樓的樓頂上蓋個中式「帽子」一樣,只有這一點點可疑復可憐的,電視劇場景裏頭最常見的「中國」,座落在日常生活空間的邊緣。

大家都曉得,要是一下子把自己空降到中國任何一座城市的中心,你是很難辨認得出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的。雖然在機場進城的這一點上,或許會看見不少巨大的標語宣傳這塊地方的歷史,它出過的名人,以及它繼承的所謂「文化」,但你還是無法在物理感官的範圍內認知到證明那一切口號真實不虛的蛛絲馬跡。有些時候,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們所說的「文化」到底是什麼意思。譬如合肥,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就聽聞當地標榜「包公文化」,除了歷史人物包拯和這座城市有淵源之外,「包公文化」還能包括些什麼呢?是這裏的市民全都黑白分明?還是這裏從來沒有貪官?所謂地方傳統文化,通常就只是口號,一系列官方機構操作出來的文宣成果,幾座殘留的遺址,以及新簇簇的地標而已。

不,我不是在期待它們要有「特色」。義大利每個城鎮都有一個中心廣場,那根本算不上是特色。我說的是歷史,活生生的,一代代繼承下來的,並非今人刻意「打造」的歷史和傳統。傳統,如今有點社會科學常識的人都曉得,是被「創造」出來。但請注意,創造不是向壁虛構,傳統之所以可能被「創造」,首先也得有點可以依憑的根據。

它們當然不是洛杉磯,不是金茲堡口中那建立在一片薄薄底層,沙漠和曠野之上的城市;它們更像是一塊被塗抹掉所有過往痕跡的畫布,主政者好比藝術家,能夠在上頭任意揮灑,說拆掉一座城市的圍牆就拆掉,說要重建就重建,說要掃除舊世界就掃除,說要有地方特色文化便又有了文化。然後住在上頭的人就都是新人了,等着打造一片新天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