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8日星期日

梁文道: 另一個「九一一」(聖戰之一)

【蘋果日報】九月十一日確實是個特別的日子,世界歷史的轉捩點。

一六八三年九月十一日,奧圖曼帝國的大軍最後一次圍困維也納。自從那一天起,歐洲人就再也不必害怕這個曾經使得他們心驚膽顫、夜半無眠的老對手了;他們的王室終於可以停止進貢割地,討好自稱是「地平線之主」的奧圖曼蘇丹。自從那一天之後,奧圖曼帝國就停止了它在歐洲的擴張,並且逐漸失去它在這塊大陸上的屬地;曾經戰無不勝的征服者幾乎自此就沒有打過一場值得稱道的勝仗,等着他們的,是長達三個世紀的緩緩衰敗。

可是維也納當時的主人哈布士堡王朝當時還不曉得歷史的走向,所以慌亂緊張;而統率奧圖曼軍團的「大維齊爾」(Grand Vizier,帝國宰相)卡拉.穆斯塔法(Kara Mustafa),也不知道自己和對手之間的差距原來在過去數十年間已經不知不覺地縮窄,所以他好整以暇地命令屬下搭帳篷。奧圖曼土耳其帝國的軍隊就算再不濟,他們搭帳篷的能力也還是舉世第一流的。憑着他們幾百年來積累的經驗,以及高超的組織能力,僅僅兩天,他們就在維也納這座古老的城市外頭用布料和繩索建起了一座規模比維也納還大,街道秩序要比維也納還要整齊的營帳城市,使得城內守軍與居民在城牆上頭看得大驚失色。大維齊爾的帳篷尤其顯眼,四處懸掛絲綢,地上是圖紋華美的地毯,裏頭包含了會客間、卧室、廁所,以及大會議廳,簡直是座宮殿。可是九月十一號之後,這裏卻只剩下一片頹倒的木桿和燃盡的布碎。有史以來第一次,奧圖曼帝國的帳篷城市淪陷了。

就和我們今天熟悉的「九一一」相似,發生在三百多年前的這場「九一一」事件也在大眾文化當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跡。例如奧地利地區特別響亮的教堂鐘聲,那曾是奧圖曼軍隊來襲的警報。又如「貝果」(bagel),據說是維也納人送給遠來援救的波蘭國王「揚三世.索別斯基」(John III Sobieski)的禮物。當然還有牛角包,是大伙為了慶祝擊退奧圖曼的特製麵包,造型來自對手旗幟上的一彎新月。甚至托爾金在《魔戒》裏頭寫到「米那斯提力斯」(Minas Tirith)遭到圍攻那一段時,他參考的原型就是一六八三年九月十一日的「維也納之役」,小說裏城內的「西方人」是當年歷史上的維也納人,城外邪惡的「半獸人大軍」則是奧圖曼土耳其人;而那些勇武驃悍的「洛汗人」,自是揚三世.索別斯基所率領的波蘭「飛翼騎兵」。

二○一二年,又有一部叫做《一六八三年九月十一日》的波蘭和意大利的合拍電影描繪這場戰爭。這是部十足的爛片,在影評網站「IMDb」上面只得到了兩星,另一個網站「爛番茄」上頭則沒有任何一個專業影評人注意到它。對這部電影反應最熱烈的,反而是一些歐洲各地的社群網站,那些網站全都帶着濃厚的右翼色彩,經常揭露穆斯林移民在歐洲的「不文明表現」,抨擊各國政府和歐洲大部份人的「多元價值觀」,他們攻擊伊斯蘭,他們捍衞西方人的基督信仰傳統。這部電影很符合這些網站的世界觀,把伊斯蘭入侵描繪成歐洲人幾百年來的夢魘,將兩個信仰兩種文明之間不可避免的衝突看成是西方世界最根本的問題。對這部電影的編劇和導演,以及深受這部電影鼓舞觀眾而言,三百多年前的那場「九一一」戰役簡直就是二○○一年「九一一」事件的前身,說明了穆斯林從來沒有放棄過對西方文明發動「聖戰」的企圖,而今日與往昔的最大分別就是現在沒有人敢義正辭嚴地站出來統合整個西方,以奮戰至死的壯烈態度去對伊斯蘭說不。難怪最近又有一些人開始在網上社群之間推介和發送這部片子,在他們看來,正在湧進歐洲的難民正是三個世紀前那場入侵的迴響和遺緒。

歷史的確是這樣子被記住的,從十七世紀的民間傳說和歌謠,到二十世紀的《魔戒》,再到二十一世紀的爛片和一群歷史迷的討論,「維也納之役」總是被描述為一場兩大文明兩大宗教之間的「聖戰」。這有錯嗎?沒錯。因為當時哈布士堡家族對外求援,打的就是基督徒聯盟的旗號,號召全歐洲的基督徒(不管是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都要擔起抵抗異教徒侵略的責任。參戰各國裏頭,無論是在威尼斯共和國,巴伐利亞選侯國,托斯卡尼大公國,還是神聖羅馬帝國幾個侯國的土地上,也真的看不到一座清真寺的尖塔。這是個信仰非常純粹,容不下任何基督信仰之外的一切宗教的歐洲。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它還真是一場「聖戰」,最起碼戰爭的這一方全都有着可共通的信仰。

只不過歷史沒有這麼整潔,因為戰線後方居然有另一個基督徒王國拖住了大家的後腿,那就是法國了。彼時法國最大的敵手並非被隔在德語世界之外的奧圖曼,卻是近在身旁的哈布士堡王朝。所以它和奧圖曼帝國互通款曲,自己不派兵援助教友也就罷了,居然還積極收買神聖羅馬帝國底下的貴族,勸他們別管維也納。要是用今天那些右派的觀點來說,這自是十足的「歐奸」作派。由於這段插曲太不光彩,無法順妥地整合進「聖戰」的大敍事裏頭,於是現在西方那些「聖戰」論者多半會略過不提,就像他們略過其他很多複雜的國際地緣政治與現實社會環境一樣。要緊的,始終是那個正邪不可兩立的絕對二元世界觀,畢竟那才是簡單的,好理解的,容易激動人心的好故事。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戰場的另一邊,奧圖曼土耳其帝國那邊,他們是否也認為自己正在發動「聖戰」呢?他們真的是為了信仰和光明的擴張而戰嗎?甚至,他們是否全是「東方人」?全部都是穆斯林?